正文 第三十一章

他們在救濟院旁邊的草坪上站了一會兒。幾乎在正下方,一群男孩在洗澡、喧鬧、互相追逐、把對方壓在水中,他們不知疲倦地跑來跑去,嘴裡一邊叫嚷著,濺起水花片片,水也被攪得渾濁,構成一幅屬於青春的生動畫面。

他們面前的河面更加寬廣,陽光挑逗著黃色的浪花,使它們發出金子般的光芒。一艘拖輪拉著一列長龍般的駁船突突駛過,一艘東印度公司的巨輪悄無聲息地滑行而過。黃昏的時候,整片景色籠罩著一種舒適靜謐的舊日氣息。沉穩的流水帶走了人們的心,於是岸邊人的思緒也隨之順流而下,體驗河面的逐漸開闊和擁擠。不一會兒,一絲海水的腥味鑽進鼻孔,河流更加壯闊,匯入海洋。船隻各自開往東方、西方和南方,將它們的貨物運到天涯海角,帶往南方驕陽似火的土地,那裡棕櫚遍地,人們的皮膚黝黑,最重要的是,它們載著英格蘭的威名和財富。泰晤士河成為這個強大帝國力量的象徵,那些旁觀者身在其中也能感受到它的強盛,為他們的名譽和民族永不衰竭的光榮而自豪。

但傑拉爾德看起來很悲傷。

「伯莎,它很快就會把我從你身邊帶走。」

「但想想即將到來的自由和廣闊的天地吧。有時,在英國似乎會因為缺乏足夠的空間而覺得壓抑,幾乎不能呼吸。」

「想到離開你我就不能呼吸。」

她溫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為了讓他擺脫哀怨,她建議四處走走。

格林尼治一半擁有倫敦的繁榮,一半擁有鄉鎮的氣息,這種意料之外的組合賦予它一種特別的魅力。如果說倫敦的碼頭和船塢仍然保留著狄更斯的精神,那麼這裡便充滿著馬里亞特船長的清新快樂的想像。灰色的街道住滿了《窮漢傑克》里一般鮮活的人,那些關於更加自由的生活和海風的傳說長著翅膀飛回來了。在公園中,工人在草地上打盹,旁邊坐著附近船塢的挖掘工,男孩子在周圍玩著簡易板球,也許還會看到有趣的老人,他們喜歡沉醉在水手小說的妙筆中。

伯莎和傑拉爾德坐在樹下,看著周圍的人,直到天色轉暗,然後才慢慢地走回「船」餐廳吃飯。老式的餐廳里只有一個黑人侍應生胡亂吹噓著各種菜式,這讓他們無限欣喜。

伯莎大聲說:「我們今天不要考慮錢的問題,我根本不在乎,如果去計算花費,那就興味索然了。」

「好,我們就徹底地傻一次,忘記明天。」

他們喝香檳。這種酒對於女人和男孩,是享樂和奢華的極致。不一會兒,傑拉爾德綠色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伯莎在他熱切的注視下禁不住臉色通紅。

「伯莎,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感傷地回憶這一天。」

「哦,不要以為它一定會終結,否則我們都會悲慘的。」

「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

伯莎笑了,露出貝齒。她的經驗告訴自己,她現在韻味正濃。

「我們去那塊草坪吧,抽煙,等待日落。」

他們並排坐著,太陽已經落山。西方厚重的雲層奼紫嫣紅,大片的建築物倒映在河面上,徒留大塊的陰影。只有這樣的日落才適合這樣的場景,只有它才能把桀驁的顏色和河流的氣勢結合到一起。幽暗的海浪彷彿小小的火花,搖曳生姿。

伯莎和年輕人靜靜地坐著,非常幸福,但惆悵啃噬著他們的心,因為心裡都清楚,他們的歡樂沒有明天。

夜幕降臨,星星像接力賽般漸次亮起。河水流過,無聲無息。他們的四周,河岸上城市的燈光跳躍閃動。他們沒有說話,但伯莎知道男孩此刻在想她,她希望聽他親口說出來。

「傑拉爾德,你在想什麼?」

「除了你,我還能想什麼?我真的必須離開你嗎?」

因為這句話,伯莎的心裡湧出無限的快樂。真正被人愛的感覺太甜蜜了。她明白,他的愛是真的。她微微別過臉去,讓他看見自己黑色的眸子,比夜色更濃。

他輕聲說:「我真希望之前沒鬧笑話,我感覺這太可怕了。你讓我那麼羞怯。」

「哦,傑拉爾德,你不要把那天我和你說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從那以後我一直內疚。」

「我希望你愛我。哦,伯莎,現在不要阻止我。我剋制太久了,我不能再克制了。我不想就這麼走,都不告訴你我的感覺。」

伯莎的聲音在顫抖:「哦,我親愛的傑拉爾德,不要這樣。這樣不好,我們都會極其悲慘的。孩子,你不明白我的年齡比你大多少。即使我沒有結婚,我們也不可能彼此相愛。」

「但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啊!我真希望我能講出內心對你的感覺。」

他抓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她沒有抵抗。

「你完全不愛我?」

伯莎沒有回答,於是他彎下腰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看透她的心。然後,他任她抽回自己的手,然後他猛地抱住她,緊緊地貼在胸口。

「伯莎!伯莎!」

他熱烈地吻她。

「哦,伯莎,說你愛我吧。我會感覺幸福無比的。」

她捧起他的頭,吻他,呢喃著:「我的寶貝。」

但他的吻點燃了她,她現在無法抗拒那撲面而來的激情了。她吻他的唇,吻他的眸,吻他捲曲的頭髮。但她掙脫了他的懷抱,站起來。

「我們都是大傻瓜!傑拉爾德,我們回車站吧。太晚了。」

他乞求道:「哦,伯莎,不要走。」

「我們必須走了,我不敢拖下去。」

他試圖再次擁抱她,熱烈地請求她留下。

「傑拉爾德,不要這樣。不要問我,你讓我太悲苦。你難道看不出我們有多無望嗎?我們彼此相愛又有什麼用?你再過一個星期就要走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即使你留下,可是我結婚了,我已經二十六歲,你卻只有十九歲。我的寶貝,我們只會讓自己成為笑柄。」

「但我不能走。你比我大有什麼關係?你結婚也沒什麼,你不在乎你的丈夫,他也沒把你看得有多重要。」

「你怎麼知道?」

「哦,我看得出來,我為你難過。」

「你這個孩子!」伯莎喃喃道,幾乎要哭出來,「我一直非常不幸。的確,愛德華從來沒愛過我,他對我也不太好。哦,我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曾經那麼在乎他。」

「我很高興。」

「我絕不允許自己再次墮入情網。我已經受夠了,我奇怪我怎麼沒自殺。」

「但我愛你愛得發狂,伯莎。你看不出我愛你嗎?哦,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完全是新鮮的、不同的。伯莎,我不能沒有你。哦,讓我留下吧。」

「不可能的。親愛的,過來。我們停留太久了。」

「再吻我。」

伯莎帶著淚痕微微一笑,溫柔地摟住他的脖子,吻他那柔嫩的、孩子氣的唇。

他低聲說:「你對我真好。」

然後,他們走去車站,默默無語一直到切爾西。在房間門口,伯莎伸出手,傑拉爾德望著她的眼神如此悲傷,她的心都要碎了。最後,他只是碰了碰她的手指,然後轉身離開了。

伯莎獨自待在房間時,撲倒在床,再也忍不住眼淚。她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意,她愛他。傑拉爾德的吻似乎還在唇上燃燒,雙手的觸碰還在手臂上流動。突然,她知道她欺騙了自己。緊緊攫住自己靈魂的,不僅是友誼,也不止是愛慕:它是熱切、激烈的愛情。

狂喜只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她很快就想起她是有夫之婦,想起她比他大好幾歲:對於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必然顯出中年之態。她抓起一塊手鏡,打量著自己。她走到光亮的地方,以便進行一番仔細的檢視,檢查臉上的皺紋和眼角的魚尾紋。它們都是青春逝去的標誌。

「太荒唐了,我都在做些什麼傻事。」

傑拉爾德性情未定,不出一個星期,他必然會愛上在輪船上認識的哪個女孩。唉,那又怎麼樣?他現在愛她,一心一意地愛她。觸碰到她,他的身體會因為慾望而顫抖,他的激情因為克制而痛苦,甚至臉色都會轉白。她不會誤讀他眼中的渴望。啊,那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愛,要命的愛,深切的愛!她站起來,欣喜地張開雙臂,在空空如也的房間里說出了一句話。

「來吧,我的愛,來吧,因為我愛你。」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情緒低迷,毫無生氣。伯莎看出她的愛情不可能有結果。她的婚姻,他的別離,都使它成為黃粱一夢。年齡的懸殊更是使它可笑。但她無法減輕一分內心的痛苦,她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

傑拉爾德在中午時候過來,發現她單獨一人。他幾乎有些羞怯地走近她。

「伯莎,你剛才哭了。」

「我很難過。哦,傑拉爾德,請忘記我們昨天的荒唐。不要對我說那些我聽不下去的話。」

「我無法停住愛你的心。」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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