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如果說神祇把智慧四處散落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那麼你常常可以在主教的法冠下找到,然後每隔一千年可以在國王的皇冠下覓得。如果神祇把這個商品其中兩便士的分量賜予了愛德華,毫無疑問他將是一個偉大而善良的人。命運不斷向他微笑:他享受著鄰居的羨慕,他的農場只要耕作就有豐收,現在他馴服了叛逆的妻子,更是每天沉浸在家庭幸福的喜悅中。必須提醒各位的是,他所得一切都是應有之分。他精神抖擻心滿意足地生活著,仁慈的神對此頗為高興,於是降下新的福祉。他一路春風得意,胸懷強烈的責任感,心藏兒時母親教導的原則,堅信自己的人生價值。最後,一個代表團提出建議,說他應該擔任即將舉行的郡議會選舉的候選人。關於此事,他接到了非正式的通知。他穿上禮服,一副敢於擔當責任的神態,熱情接待了阿特希爾·貝柯特及七位委員。他告訴他們,他絕對不輕率行事,必須仔細掂量過才會告知他的決定。愛德華已經打定主意接受提議,剛把代表團送出門就去找伯莎了。

他細述整個經過以後,總結性地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愛德華受邀代表的布萊克斯達布爾,主要由漁民組成,非常激進。「老貝柯特說我是唯一有機會的溫和派候選人。」

伯莎驚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太瞧不起她的丈夫了,根本不明白他們到底為什麼提出這樣的邀請。她思來想去,試圖尋找一個可能的理由。

「對我來說這是件絕妙的事,對吧?」

「你不會考慮接受吧?」

「為什麼不?我當然想接受。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你從未涉足政壇,也從來沒有做過演講。」她認為他肯定會洋相百出,為了兩個人都好,她決定阻止他參選。她心裡在想:他太愚蠢了。

「什麼!我在板球晚宴上演說過,你幫我重振旗鼓,我肯定能說出點兒什麼的。」

「但這是兩碼事。你根本不了解郡議會。」

「郡議會需要我去做的,無非是看管好壓路機以免出意外,或者督促大家儘快殺掉患鼻疽病的馬。我很在行。」

要勸服男人相信他的無知,比登天還難。伯莎高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以為一個人無知無能地走馬上任是欺矇拐騙。幸運的是,這不是大多數人的看法,否則這個開明國家的政府無法開展工作。

「我本來以為你會為我獲得提升而高興呢。」

「愛德華,我只是不希望你出醜。你經常和我說,你不追求書本知識,如果我說你見識不廣,希望不會傷害你的感情。我覺得,你去接受一個不能勝任的職位是不誠實的。」

愛德華驚訝地叫道:「我——不能勝任?這真是個好看法啊!說實話,不是我誇口,但我必須說出來,我認為自己的能力足以完成大多數事情。你去問問老貝柯特就知道了,看他對我的看法如何,那可以給你開開眼界。事實上,除了你,每個人都很賞識我。不過他們說得好:僕人眼中無英雄。」

「親愛的愛德華,你這句諺語真是恰如其分。但我無意阻撓你任何計畫,只是擔心你不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麼,而且我認為自己也許可以讓你免於受到一些羞辱。」

「羞辱?在哪裡?哦,你認為我不能入選。來,看著我,我們打個賭,賭金你定。我一定會贏得最多的選票。」

第二天,愛德華寫信給貝柯特先生,表示很高興與保守黨意見達成一致。伯莎知道任何語言也不能使他回心轉意,於是決定對他進行一番教導,免得他醜態百出。她的擔心和對愛德華能力的估計比例相當。她從倫敦購買了小冊子和藍皮書,內容都是關於郡議會的權力和職責。她請求愛德華讀讀這些書,但他擺出自信的高姿態,對她的建議嗤之以鼻。當她為了教導他而朗讀時,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大聲叫嚷道:「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這些胡言亂語。一個男人所需要的只有精明。嗬,你覺得一個在議會工作的人就一定了解政治?他當然不了解啦。」

丈夫如此滿足於自己的無知,頑固地拒絕學習,讓伯莎怒從心起。所幸男人意識不到他們到底有多愚蠢,否則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要自絕於人類。知識好比一團磷火,和行人若即若離,甚至為了看它一眼,也要經過勞頓筋骨的旅程。一個普通人,只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後,才會明白自己的愚鈍多麼可憎。一無所知的人,以為世界上沒有還需要他了解的,從而滿足地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倘若要使他信服他並非全知全能,還不如忽悠他月亮是新鮮乳酪做成的來得容易。當時倫敦的郡議會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伯莎一心想給予愛德華有益的啟迪,勤快地經常為他朗讀以前的演講詞,但他卻置若罔聞。

「我不想抄襲別人的東西,我準備講講自己的想法。」

「為什麼不寫份演講稿然後背下來呢?」

伯莎幻想,這樣的話她也許可以對他產生一點兒影響,減少他們兩個受到奚落和羞辱的幾率。

「老貝柯特說,他演講的時候完全靠即興發揮。他說福克斯爛醉如泥的時候演講得最精彩。」

「你知道福克斯是誰嗎?」

「某個做演講的老頭兒吧。」

這一天終於到了,愛德華第一次登上布萊克斯達布爾市政廳的演講台,連續幾天以來,每一面牆每一個商店都貼著海報,宣布這一大好消息。貝柯特來到萊伊府,搓著手說:

「市政廳將會座無虛席的,肯定會一炮而紅。大廳能容納四百人,但我估計人會多得水泄不通。我敢說,你以後還要在弗雷斯特大廳面對人山人海發表演說。」

「無論有多少聽眾,我都可以演講。」

伯莎的神經綳得越來越緊。她預感到一場可怕的風暴,他們不知道——但她清楚——愛德華有幾桶水。她打算留在家裡以免經受煎熬,但貝柯特先生已經為她在演講席預留了顯眼的位置。

想到愛德華即將接受的考驗,她的心變軟了,問道:「埃迪,你緊張嗎?」

「我——緊張?有什麼好緊張的?」

市政廳的確人頭攢動,一個個滿臉熱切,散發著臭味。伯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煤氣燈的火焰很是旺盛,把醜陋的光線射向人們,有水手、商店老闆和農民。演講台上坐著本地的達官顯要,像永生的神明一樣圍成半圓,他們是徹頭徹尾的保守黨。伯莎憂慮地四處張望,但她又安慰自己,這都是些蠢貨,沒有理由在他們面前緊張。

不一會兒,牧師入席,用精心推敲過的幾句話介紹克拉多克先生。

「克拉多克先生,堪比頂級葡萄酒,無需吹捧。你們都了解他,介紹實屬多餘。然而,在這樣的場合,代表候選人說幾句話,一向是慣例。我也感到非常榮幸……」

愛德華站起來,伯莎的血液馬上冰凍。她不敢看觀眾席。他雙手插袋,走到台前。他今天固執地穿禮服大衣和那條黑白相間的晦氣褲子。

「主席先生,女士們,先生們,我不太習慣當眾演講……」

伯莎一個激靈,抬頭看著他。都十九世紀末了,難道還有人用那些話一本正經地開始演講?但他不是在開玩笑,他莊嚴地繼續說著,不時看看四周,伯莎看不到一絲笑意。愛德華一點兒也不緊張,很快就進入了狀態,太可怕了!他引用他知道的每一句陳腐的格言,把俚語和華麗的辭藻強行混為一談,還有那愚蠢的笑話和陳詞濫調,聽得伯莎冷汗直冒。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可以這麼泰然自若地講下去,難道他不明白自己正在自曝其丑?她不敢抬頭,唯恐撞見布蘭德頓夫人和漢考克小姐的竊笑:「和萊伊小姐結婚以前,誰都知道他的底細。他自然是個沒有教養的人。我真不明白啊,為什麼他的妻子沒有阻止他出乖露醜。你聽聽他的語法,天哪!他的笑話,還有那些故事!」伯莎握緊了雙手,因為臉上羞愧的紅暈不肯退去而怒火中燒。演講比她預期的還要糟糕。他使用最為冗長的語句,啰唆個沒完沒了,還動不動就丟下一個沒講完的句子。他以精心構思的浮誇辭藻開始說一句話,可惜虎頭蛇尾,在迷惑中以陳詞濫調結尾。好比一個人,本來打算去安第斯山探險,突然改變主意,轉去伯靈頓拱廊散步了。伯莎想,觀眾過多久才會噓聲一片?他們忍受了這麼久,伯莎已經感激涕零了。然後又會發生什麼?貝柯特先生會不會讓愛德華放棄候選權?假如愛德華拒絕,有沒有必要告訴他他真的愚不可及?伯莎似乎已經聽到鄰座們在偷笑。

她咕噥道:「哦,真希望他快點結束。」這樣的煎熬和羞辱難以忍受。

但愛德華還在滔滔不絕,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伯莎難過地想,他向來這麼啰唆,如果他能儘快坐下來,也許失敗不是不可挽回的。他說了一個粗鄙的雙關語,引得觀眾大喊「哦!哦!」,伯莎顫抖了一下,然後咬緊牙關,只能忍受這份煎熬到最後了。他為什麼就不能坐下來呢?愛德華又講了一個務農的故事,觀眾席上爆笑如雷。伯莎心中升起一線希望:也許這些粗俗的玩意兒正好能滿足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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