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伯莎的想像力使她難以靠近真相,總是徘徊在浮光中,有時它們淹沒在理想的輝煌下,但有時卻恰好相反。如此短暫的分離居然摧毀了多年的習慣,不能不稱之為奇。但是,事實很清楚,愛德華已經變成一個陌生人了,因此她不願和他共居一室。她現在看待愛德華的眼神充滿了偏見,並告訴自己,她終於看清了愛德華的真實面目。可憐的愛德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為悄悄逝去的歲月奪走了他年輕時的樣貌,作為交換卻只回以過度的肥胖。因為責任、順心的生活和優越的條件填平了他的稜角,他的腮幫鼓鼓囊囊的,還有些下垂。

的的確確,伯莎的愛消失得很突然,就像它的出現一樣。她開始厭惡自己的丈夫。她有一點兒萊伊小姐的分析能力,現在用於分析愛德華的性格,取得了毀滅性的效果。她的出走增大了愛德華婚姻危機的籌碼,因為巴黎的氛圍振奮了她的精神,磨鍊了她的智慧。她買了很多書,去過戲院,讀過很多法國報紙,它們濺出的思想火花起初只是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對比,讓英國同行業顯得嚴肅無趣。但總的結果是,她發現缺陷的警覺性增強了一倍,對愚蠢和沉悶的反感放大到了極限。

伯莎很快發現,她丈夫的精神世界不止平庸無奇,還很庸俗。他的胸無點墨不再顯得動人,只讓人覺得可恥;他的偏見也不再有趣,而是可鄙的。一想到自己曾在一個思想如此狹隘、性格如此卑賤的人面前俯首帖耳,她就怒不可遏。她更不敢想像,當初怎麼會那麼熱烈地愛過他。他束縛在天下最愚蠢的常規慣例上,每天看到他有規律地進出洗手間,她就煩惱不已,任何事情都不會擾亂他漱口梳頭的順序。她還討厭他那副自以為是高傲自滿的樣子。愛德華對書、油畫和音樂的品位是低俗的,他裝模作樣的評價更是讓她輕蔑。起初,他的缺陷對她沒有影響,後來她就用那句陳詞濫調來安慰自己:一個男人或許對藝術一竅不通,但仍然集天下所有美德於一身。但她現在不那麼寬容了。伯莎感到奇怪,因為她丈夫的讀寫能力和大多數小學生的水平相當,就認為自己有資格去評判書籍的優劣——甚至不用閱讀它們。當然,為了一個大多數人都有的小毛病去責備他,這是不合情理的。每個會握筆的人都自信有能力去批判,並且是目空一切式的批判。普通的市民從來不會想到——說得謙虛一些——撰寫一本書所需的技巧,毫不亞於往一磅茶葉里摻假的功夫。它們也不會想到,作家一直忙於處理寫作技巧:風格和對比、人物塑造、情節轉換和其他許多東西。要獲得這些,雜貨鋪、蔬菜店、公司推廣或屠宰場的經驗可不是正確的鑰匙。

有一天,愛德華走進來,瞥見伯莎正在閱讀一本黃色書皮的法國書。

「哦,又在看書?你看得太多了,總是看書可不好。」

「這是你的觀點?」

「我的觀點是女人不應該全心撲在書本上。你最好出去呼吸下新鮮空氣,或者做點兒其他有益的事兒。」

「這是你的觀點?」

「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一直看書。」

「有時獲得指引,有時得到樂趣。」

「從一本下流的法國小說里的確能得到很多指引啊!」

伯莎不搭腔,把書遞給他,把書名指給他看——《塞維尼夫人書簡集》。

他問:「所以?」

她戲謔地笑著:「親愛的愛德華,你不比別人聰明吧?」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口吻,讓她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我擔心你太過無知。你看到了,我不是在讀一本小說,而且這本書並不低級。它是一位母親寫給女兒的書信集,是尺牘文和女性智慧的典範。」

伯莎故意說得文縐縐的。

「哦。」愛德華顯出困惑不解的樣子,感覺自己狼狽不堪,但仍然堅信自己站在正確的一邊。伯莎挑釁地笑了。

「當然,只要你覺得有趣,我並不反對你讀書。」

「難為你這麼說。」

「我不會佯裝學識淵博。我是一個實際的人,不需要太多文化。在我的同行中,你會發現讀書的人總是一無是處。」

「看來你覺得無知是值得稱道的。」

「伯莎,學識豐富不如擁有善良純凈的心靈。」

「一點兒智慧也勝過一本說教的格言集。」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我滿意現在的自己,而且我不想懂得任何一門外語。英語已經完全足夠。」

「只要你還是一個優秀的運動員,定期洗澡,你就認為自己履行了一個人的所有職責。」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如果有人讓我覺得無法忍受,那他肯定是一個可憐的讀書蟲。」

「我倒是更喜歡這種人,相比一個喜歡玩板球和洗土耳其浴的人。」

「你是指我?」

「如果你願意,我不反對你對號入座,但也可以理解成指一類人。我要繼續讀書了,你不介意吧?」

伯莎拿起書,但愛德華還想繼續爭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佔到上風。

他反駁:「好吧,但我必須說的是,如果你想讀書,為什麼不能看看英國的書?肯定有足夠的英文書讓你看。我覺得英國人就應該忠於自己的國家。我不會假裝讀過什麼法國書,但我絕對沒有聽任何人否認過大多數法國書籍是下流的,這種書不是女人應該讀的。」

伯莎眼皮都沒抬說:「根據一般的傳聞來評價總是有失公允。」

「而且現在法國對我們的態度總是很惡劣,我願意看到大不列顛境內的每一本法文書都付之一炬。我肯定這對我們英國人而言是一件莫大的好事。現在我們所需要的是國民生活的純凈和重構。我支持英國的道德標準、英國的家庭、英國的母親和英國的習俗。」

「親愛的,我一直感到奇怪,雖然你習慣閱讀《標準》,但說話的內容卻像《每日電訊》。」

伯莎繼續讀她的書,不再理會愛德華,於是他只好開始和狗說話。和很多輕浮的人類似,他發現沉默很難堪。伯莎心想:這回即使是他自己也發現了自己思想的空白吧,肯定驚慌失措了吧。他和所有活動的物體說話,和僕人,和他的寵物,還有貓和鳥;甚至看一份報紙,他也不能停止發表評論,只有吃飯的時候他才暫時閉口不言。有時他無休無止的閑扯讓伯莎惱怒不已,不得不求他看在上帝的分上閉上嘴巴。這時,他就抬起頭,溫厚地笑笑。

「我吵到你了?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安靜了十分鐘,馬上又開始哼唱一首唱爛了的老歌,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討厭的習慣了。

的確,這對夫妻之間的分歧數不勝數。愛德華敢做敢說,堅持己見,他也不喜歡那些超過他稍顯狹隘的理解力之外的事物,而且傾向於認為那是不道德的;伯莎鋼琴彈得很好,聲線也不錯,但她的表演總會招致丈夫的反對,因為不管她唱什麼,不管她彈奏什麼,總不能讓人全身心地陶醉其中。他曾譴責她品位單一,而且不能不想,如果一個女人對音樂廳里很多人一起演繹的小曲嗤之以鼻,那她肯定有什麼地方不正常。必須承認,伯莎的行為稍微誇張了一點兒。每次鄰裡間舉行一個午後音樂會時,她總是惡作劇地彈奏瓦格納作曲的冗長宣敘曲,弄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每逢此時,格洛弗兄妹和大漢考克小姐便轉向愛德華,讚歎他妻子的精湛技藝。愛德華卻有些惱怒,因為每個人都熱烈地鼓掌,但那些音樂對於他而言毫無意義。

他說:「嗯,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我不怕承認,我從來都不能理解伯莎彈的那些玩意兒。」

漢考克小姐問道:「哦,克拉多克先生,瓦格納的也不懂?」她和克拉多克一樣對此厭煩透頂,不同的是她保持一種謙虛的態度:真正值得讚歎的東西只有那些你不能理解的,所以,絕對不能承認自己覺得無聊。

伯莎看著他,想起她以前的夢想:傍晚時分,他們一起坐在鋼琴前,一直這樣彈奏下去;事實卻是這樣的:他總是和他的安樂椅寸步不離,然後很快進入睡眠狀態。

愛德華環顧四周,尋找認同的聲音:「我對音樂的看法和約翰遜博士一樣。」

伯莎小聲嘟囔了一句:「連掃羅也算進先知的行列嗎?」

「當我聽到難以理解的樂曲時,我真希望它不存在。」

「親愛的,你忘了,約翰遜博士是一個粗野的老頭兒,親愛的范妮不會允許他在她家的客廳待的時間超過一分鐘。」

格洛弗小姐說:「愛德華,你來唱歌吧,很久沒聽過你的歌聲了。」

他回答:「哦,謝謝你。我唱的東西都過時了。我的歌曲都是一個類型,一種感情,只適合在廚房唱。」

漢考克小姐說:「哦,為我們唱《本·鮑爾特》吧!我們太喜歡這首歌了。」

愛德華會唱的歌曲有限,每個人都能背出來曲名。

「好吧,盛情難卻。」實際上他非常喜愛唱歌,永遠覺得自己的歌聲聽起來那麼順耳。

伯莎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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