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伯莎怒氣沖沖地走回家,心裡很清楚自己剛才撤銷的命令確實是愛德華下的,但很高興找到時機解決了權力問題。她好幾個小時沒見到他了。

他進來對她說:「我說,伯莎,你到底為什麼要阻止那些工人砍倒卡特田裡的山毛櫸?你耽誤了整整半天工,我本來打算明天派他們去干其他活兒的。現在我只能把這些事留到星期四做了。」

「我不同意砍倒山毛櫸,所以我制止了他們。這些樹在本地無與倫比。居然瞞著我砍掉了一棵,太惱火了。你做這樣的事情之前,應該來問問我。」

「寶貝,每做一件事之前我不可能都跑來問你吧。」

「土地是你的還是我的?」

愛德華笑了:「你的,但是我比你更清楚如何管理。你橫加干涉太愚蠢了。」

伯莎氣得滿臉通紅:「以後,我希望我的意見得到尊重。」

「你對我說過幾萬次了,凡是我覺得合理的儘管放手去做。」

「嗯,我改變主意了。」

「太晚了。你讓我把韁繩握在自己手裡,我打算牢牢地抓緊。」

伯莎的血往上沖,差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說她可以像打發一個僱傭的僕人一樣把他打發掉。

「愛德華,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希望那些樹被砍掉。你必須告訴那些工人,你弄錯了。」

「我不會那樣對他們說的。我並沒有準備全部砍掉——只是其中的三棵而已。我們不需要那些樹。第一,樹蔭會阻礙莊稼的生長,如果沒有它們,卡特的地會是我們家中最好的一塊;其二,我們需要木材。」

「我不關心什麼莊稼,如果你需要木材,可以買。這些樹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要砍掉它們,我寧願自己去死。」

「把山毛櫸種在灌木叢里的人,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笨的蠢驢。在灌木中種任何樹都夠糟糕的,但是山毛櫸是最糟糕的——嘿,它滴水、滴水、滴水,滴個沒完,在它們下面,什麼東西也長不成。多年以來,莊園到處都是類似的情形。為了彌補你的——先輩的過錯,我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人類情感的其中一個令人好奇之處在於,即使是最卑賤的奴僕,也幾乎不會允許感情干預到自己現實中的事情:一個男人為他生活中的職業而多愁善感,聽起來就像扒竊自己的錢包一樣不正常。愛德華一生都在和土地交流,很可能對大自然懷有某種感情:通俗的情節劇中哀婉的台詞會讓他嗓子發癢鼻子堵塞;在文學領域中,他為身份高貴弱不禁風的女主角傷懷,為身材偉岸心腸柔軟的男主角悲傷。但一涉及生意,就成了另外一番情景:為了美學上的原因,要求一個農場主保留林間空地,這樣的情懷太荒唐了。倘若可以使農場的利潤飆升,他寧願讓廣告大亨們在他莊園最美的地方豎起大標牌。

伯莎說:「你可以任意評價我的祖先,但是請你尊重我。土地是我的,我拒絕讓你破壞它。」

「這不是搞破壞,這是正確的事兒,應該去做。你很快就會習慣看不到那幾棵該死的樹,而且我也告訴你了,我只是想砍倒三棵而已。我會吩咐他們明天去砍完的。」

「你是執意要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我要做正確的事,如果你不同意,我很抱歉地告訴你,我還是會吩咐下去的。」

「我會命令工人不準做這件事的。」

愛德華笑了:「那麼你只是在自取其辱。你倒可以試試下達一道和我相反的命令,看他們會聽誰的。」

伯莎尖叫一聲。她勃然大怒,四處環顧想尋找可以扔的東西。她想砸他。他站在那兒,沉著冷靜,覺得事情挺有趣的。

「我覺得你肯定瘋了,你在盡一切努力毀掉我對你的愛。」

她的情感波動太過劇烈,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感情就到這個程度而已,他必定完全藐視她,這就是她卑微地貢獻出去的愛情帶來的結果。她自問能做什麼,但答案是除了投降,什麼也做不了。她心裡和他一樣明白,如果她的命令和他不符,工人肯定不會執行的。她也毫不懷疑,他說到做到。那樣做是他的驕傲。那一天餘下的時光里,她隻字不言。第二天早上,愛德華準備出門時,她問他打算怎麼處理那幾棵樹。

「哦,我還以為你把這事兒給忘了呢。我打算照我昨天說的做。」

「如果你把樹砍倒,我就離開你,去波莉姑姑家。」

「然後告訴她,你想要月亮,但我卻狠心不給你?她只會笑話你的。」說著說著,愛德華自己笑了起來。

「你會發現我和你一樣說到做到的。」

午餐前,她去了一趟卡特的田地:那些工人還在幹活,但第二棵樹已經被砍倒了;第三棵,毋庸置疑,今天下午肯定會被解決掉。工人看著她,她心想他們肯定在暗笑。她定定地站住,看了他們好大一會兒,以便徹底地消化這個羞辱。然後,她回到家,寫了一封信給萊伊小姐。

我親愛的波莉姑姑:

幾周以來,我一直感覺極為不舒服,可憐的愛德華嚇壞了,總是煩我去城裡看看專科醫生。他催促得很急,好像想擺脫我一樣。新近僱傭的客廳女僕臉若桃花,頭髮金黃,正是愛德華真正喜歡的那一類型,我已經心生妒意了。我還想,拉姆塞醫生對我的情況只是捕風捉影,我沒有特別想斷絕此生的念頭。為了慎重起見,我認為看看專科醫生比較好,至少他會改變我的藥方。我已經服用了數加侖的鐵劑和奎寧了,我特別擔心我的牙齒會變黑。我的想法和愛德華完全一致(那位可怕的萊爾夫人稱我們是一對蜂鳥,意思是鴛鴦,愛德華頗為鄙視她的自然知識),我感激地答應了他的願望。如果你能收容我,我會在你方便的時候儘早去你那兒。

愛你的伯莎

愛德華很快就回來了,神色一派揚揚自得,還偷偷地瞄了伯莎一眼。他自以為聰明神武,差點兒笑出聲來:如果他沒有在舉止中保持老成持重的習慣,肯定會吐出舌頭以示輕蔑。

「兄弟,和女人打交道,你得意志堅定。這個道理好比騎馬,當你想跨越藩籬時,只需夾緊雙腿,不要妨礙她們。但是要注意,保持對她們的控制,否則她們會腦袋發熱。一個男人,應該永遠讓女人明白,他牢牢地掌握著她。」

伯莎沉默不語,午飯粒米未進。她坐在丈夫的對面,想不通為什麼她憤恨交加的時候,他還能沒心沒肺地吃得很香。然而,她下午就恢複了食慾,去廚房大吃三明治,以便晚上不碰任何食物。她希望這樣可以讓愛德華注意到她絕食了,然後會為此慌亂和抱歉。但他把兩人份的食物一掃而光,完全沒留意妻子沒有吃任何東西。

晚上伯莎上床睡覺時,反鎖了卧室的門。愛德華不一會兒就上來了,試圖開門。他發現門鎖了,於是拚命敲打,喊她開門。她沒有理會。他加大了敲門的力度,搖動著門把手。

她大聲喊道:「我想單獨享用自己的房間。我生病了,不要嘗試闖進來。」

「什麼?那我睡哪兒?」

「哦,你可以睡在其他的房間里。」

「胡扯!」他停止叫嚷,用肩膀抵住門,往裡推。他身強體壯,一下就把舊鉸鏈弄斷了。他笑吟吟地走進卧室。

「如果你想把我堵在門外,至少應該搬一些傢具過來把門堵上。」

伯莎不願意輕描淡寫地解決這件事:「我不想和你睡在一起。如果你要進來,我就出去。」

「哦,不,你不會的。」

伯莎起身穿上睡袍。

「我會在沙發上過夜的。我不想再和你爭吵或者打鬧。我已經寫信給波莉姑姑了,後天我就去倫敦了。」

「我正準備建議你換個環境呢,對你有好處。我覺得你有些神經質。」她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在沙發上躺下,說:「你關心我的神經?真是太感謝了。」

「你真的打算在那兒睡?」他邊說邊爬上床。

「看來如此。」

「你會發現沙發上冷得可怕。」

「我寧可挨凍,也不要和你睡在一起。」

「明天早上你就鼻塞了,但我敢說一小時後你就回心轉意了。我要關燈了,晚安。」

伯莎沒有回答,沒過幾分鐘她就惱火地聽到了他的鼾聲。他真的能睡著?難道他真的不在乎妻子拒絕同床?難道他對她離家出走也無動於衷?他睡得這麼安穩,真無恥。

她喊了一聲:「愛德華。」

沒有回應,但她簡直無法相信他居然在睡覺。她甚至無法閉上眼睛。他肯定在裝睡——故意氣她。她想過去撫摸他,但又擔心他爆發一陣大笑。她的確覺得寒冷無比,把毛毯和衣服都往身上蓋。不溜回床上太需要毅力了。她心裡極其不舒服,一會兒又覺得非常口渴。沒有什麼比漱口杯里的水更難喝的,一股牙膏的味道;她囫圇地吞了幾口,差點兒吐出來。然後,她在房間踱來踱去,翻來覆去地想自己受的種種折磨。愛德華睡得天昏地暗的。她故意弄出聲音想驚醒他,結果他動都沒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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