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伯莎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好,前幾周看待世事的冷漠業已消失;它的產生緣於極度的心力衰竭,和對所有世俗同情採取的仁慈的冷漠如出一轍,只是後者開啟了通往未知的最後旅程。肉體的衰弱會導致精神遭受同等程度的衰竭,從而解除一切世俗的束縛。一個人如果不明白這一點,死亡的景象便會難以忍受。就像一個旅行者,當他不得不離開旅店的雙閘門時,他慣常喜愛的紅酒便失去了往日的風味,麵包在嘴裡也如同嚼蠟。就像華而不實的零碎東西,伯莎一度喪失了對生活的興趣,靈魂也奄奄一息。她的精神好比燈籠里燃燒的蠟燭,在風中搖曳,火焰也若隱若現,燈籠變得可有可無,但那陣死亡的陰風很快就停止了,燭光重新照射,驅散了黑暗。

隨著體力的恢複,過去的激情也回到了她身上。愛情就像一位征服者再次歸來,伯莎知道她和生活還沒斷了塵緣。在孤單的時候,她渴望愛德華的感情;現在他是她擁有的全部,她懷著極大的熱情向他張開雙臂。她狠狠地自責過去的冷淡,想到愛德華可能因此傷心她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愛情天荒地老的信念差點兒毀於一旦,她感到羞愧難堪。但她身上發生了改變,對丈夫曾經盲目的愛戀現在增添了新的感覺,她對死去的孩子傾注了無限的柔情,加上那暫時無法實現、至死也不能滿足的期盼,現在全部轉移到了愛德華身上。她的心就像一座房子,裡面空蕩蕩的,愛情的火焰在裡面恣意燃燒。

想起格洛弗小姐,伯莎稍感不安,但聳聳肩就忘了。那位好心的女士保持著她的頑固,再也沒有靠近過萊伊府,三天以來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

伯莎對自己說:「這有什麼關係?只要埃迪愛我,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但她的卧室現在恍如監獄的一隅,她感覺不能再忍受它可怕的單調了。她的床是一個刑具,她覺得自己如果繼續躺在這裡,絕對不可能恢複健康。她請求拉姆塞醫生允許她起來,但總是毫無例外地遭到拒絕;而且這樣的拒絕得到了愛德華的支持,他也認為這是常識。她唯一取得的勝利是辭退了護士——伯莎突然對她有一種強烈的憎惡感。毫無緣由地,伯莎一看到那個可憐的婦女就覺得難受,她太喜歡毫無節制地議論家長里短了。既然必須待在床上,伯莎寧願接受徹底的孤寂。這一想法的轉變差點兒讓她變得憤世嫉俗。

一天的時光似乎沒有盡頭,伯莎靠著枕頭,只能看到天空。它現在呈現出金屬般的藍色,刺眼的白雲從視野中沉重地飄過。過了一會兒,天色轉灰,整個房間也隨之黯淡下來;目之所及,都是傢具和牆紙,她反胃亦是無益。每一個細節就像陶工在黏土上留下的痕迹,不可磨滅地印在她心上。

最後,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起床。這是她和格洛弗小姐爭吵後的第一個周末,愛德華不會外出,必定會在卧室里消磨大部分時光,但她明白他不喜歡坐在那兒。狹窄的空間、藥物的氣味和香水味會使他頭疼。如果她突然出現在客廳,肯定會是一個意外驚喜。她不會告訴他自己準備起床,而是悄悄地溜下樓。她起身下床,但腳剛著地她不得不扶住了椅子才能站穩。她的雙腿毫無力氣,幾乎無法支撐身體,她的頭也一陣眩暈。但不一會兒,她就恢複了力氣,開始穿衣服,動作緩慢而艱難;她的虛弱簡直就是痛苦,不得不坐下。頭髮蓬亂,難以梳理,她擔心自己要被迫放棄回去躺著了。但想到愛德華驚喜的表情,她堅持住了。他曾說,如果在樓下有她的陪伴將多麼快樂。最後,她終於打扮完畢,走向門邊,扶住任何可以抓到的東西,慢慢行動。她又站起來了,離開墳墓般的床,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生活當中,這是一件多麼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啊!

她走到樓梯口,緊挨著扶手走下樓。她每次只走一步,像小孩子一樣,自己都覺得好笑。但笑聲很快變成了呻吟。幾步路已經讓她精疲力竭了,她跌坐在樓梯上,感覺不可能走下去。後來,腦海中的愛德華又激勵了她。她掙扎著站起來,頑強地挪動著,終於移到了樓下。現在,她站在客廳外面,聽見愛德華在裡邊吹著口哨。她悄悄地往前走,竭力不弄出任何聲響,然後輕輕地旋動門把手,突然把門打開了。

「埃迪!」

他轉過身來,驚呼一聲:「哎呀,你怎麼下來了?」

他跑過來扶住她,但臉上沒有她期望的狂喜。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高興,當然高興。但沒有拉姆塞醫生的允許,你不應該出來。我沒料到你今天會起來。」

他扶她到沙發那裡,讓她躺下。

「我以為你會很高興呢。」

「我當然很高興!」

他給她墊上枕頭,蓋好毛毯。

「你都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才下來。開始我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穿戴不好,然後又差點兒滾下樓梯,我身體太虛弱了。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這裡肯定覺得孤單,你又討厭坐在卧室。」

他看了看手錶,溫柔地回答:「你不應該冒這個險的,很可能又得在床上多待一段時間的。你只能在這裡躺半小時,然後我就抱你上樓。」

伯莎笑了笑,不打算接受這類安排。躺在沙發上,有愛德華陪在身邊,太舒服了。她握住他的手。

「我只是無法繼續在卧室待下去了。雨滴成日滴滴答答地敲打窗戶,簡直快悶死了。」

現在是初秋時節,雨水一直綿綿不斷,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日子。空氣中瀰漫著憂傷的氣氛,似乎大自然感覺到了臨近的衰退。

「我正準備抽完煙就上樓陪你。」

伯莎力氣耗盡,所以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愛德華的手表示感動。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感覺很充實很快樂。不久愛德華又伸出手看了看時間。

「你的半小時快到了,再過五分鐘我就抱你回房。」

伯莎把他的話當幽默,調皮地回答:「哦,不要。我要一直待到晚餐時間。」

「哦,不要這樣。這樣對你沒有好處。來,乖,回床上去。」

「好吧,那我們互相退一步,吃完茶點我就上去。」

「不,你必須現在就回去。」

「為什麼,好像你要擺脫我一樣。」

「我要出去一趟。」

「哦,不,你不用出去的。你這樣說只是想騙我上樓,小滑頭!」

「來,我現在抱你上去,聽話。」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伯莎,那我只能留你一個人在這兒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打算起來,所以安排了一個約會。」

「哦,這是我第一次起來,你不能丟下我。是什麼約會?你可以送個口信取消它。」

「我覺得非常抱歉,但恐怕不能取消約會。事實是,做完禮拜後我遇到了漢考克家兩位小姐,她們說今天下午必須步行去特坎伯利,我看到處濕漉漉的,所以主動說載她們過去。我答應三點去接她們。」

「你開玩笑吧。」

她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光澤,覺得喘不過氣來。愛德華不安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你準備起床,否則我不會安排外出的。」

伯莎按捺下怒火,說:「哦,那沒事,你寫張紙條說不能過去就行了。」

愛德華嚴肅地回答:「恐怕辦不到。我許下了承諾,不能打破。」

她爆發了:「哦?這太無恥了。你不能這樣殘忍,在這樣的時候拋下我一個人。我吃了這麼多苦頭,難道你不該多關心一下我嗎?幾周以來,我一直徘徊在死亡的門口,最後當我終於略有好轉下樓來,想給你一個驚喜時,你卻約好漢考克小姐們去特坎伯利!」

愛德華不習慣縱容妻子的放肆言語,但此時還是屈尊勸說道:「好啦,伯莎,理智點兒。你明白的,這不是我的錯。我都說對不起了,難道還不夠?我一個小時就回來。你待在這兒,然後我們一起度過黃昏。」

「你為什麼對我撒謊?」

愛德華帶著不加矯飾的滿足,說:「我沒有,我沒這個壞毛病。」

「你假裝為了我的健康要抱我上樓,這不是謊言是什麼?」

「的確是為了你的健康著想。」

「你又在騙人。你只希望擺脫我,這樣就可以瞞住我去找漢考克小姐。」

「你了解我,我不會有那樣的想法的。」

「那你為什麼非要等到不能逃避的時候才開口呢?之前為什麼隻字不提?」

愛德華無奈地聳聳肩:「因為我知道你有多敏感。」

「然後你還是提議送她們。」

「我幾乎不經思索就提出了那個建議。她們抱怨天氣太差,我衝口而出就是『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送你們過去』,然後她們高興得跳起來。」

「只要事情和你的妻子無關,你總是那麼善良。」

「好了,親愛的,我不能和你爭辯下去了,我快要遲到了。」

「你真的要去?」

伯莎難以相信愛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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