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好幾天了,伯莎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已。她總是想著那個還沒在人世間呼吸過一下的孩子,然後心一陣陣絞痛。但讓她最痛苦的不是這個,而是所有忍受的痛楚都付之東流,她吃了那麼多苦,以至於夢中仍有餘悸。但這一切都於事無補,完全沒用。她的身體已經殘缺,不知道能不能恢複。她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失去了讓她生活充滿樂趣的活力,她感覺自己現在像個老太婆。體虛無力讓她覺得撐不下去了。她覺得疲憊不堪,似乎連休息的力氣也沒有。她躺在床上,日復一日,用一種疲乏、無望的姿勢——仰面躺著,雙手攤在兩側,頭部墊著好幾個枕頭,四肢都癱軟不已。

她復原速度很慢,愛德華建議把萊伊小姐請來,但伯莎拒絕了。

「我不想見任何人,我只想靜靜地躺著。」

她厭倦和別人交談,甚至她的時間觀念也靜止不動了。她看到愛德華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他出現與否都不影響她的情緒。她太累了,只想一個人待著。同情既無必要,也無用處。她知道,沒人可以理解她的悲哀,她也寧願一個人吞下這杯苦酒。

然而,伯莎一點一點地重獲了力量,同意見見來拜訪的朋友。這些人有的是真正為她難過,其他卻只是受責任心或幸災樂禍的好奇心的驅使。格洛弗小姐讓她覺得非常討厭,她真誠地同情伯莎,但她的感情和是非觀是兩碼事。面對生活的不幸,格洛弗認為這個少婦並不謙卑的態度不合適。一種反叛的心理逐漸取代了最初的極度疲乏,伯莎對命運的不公感到憤憤不平。格洛弗小姐每天都來看望她,還帶著鮮花和勸告。但伯莎可不容易控制,抗拒滿足於格洛弗小姐虔誠的安慰。當這位善良的女士為她讀《聖經》時,伯莎緊緊地抿著嘴,悶悶不樂。

牧師的妹妹有時發問:「親愛的,你喜歡我為你讀《聖經》嗎?」

有一天,伯莎失去了耐性,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

她刻薄地說:「親愛的,恐怕你是自得其樂。」

「哦,伯莎,你的精神狀態不對。你這麼叛逆,這是錯誤的,完全錯誤。」

伯莎嘶啞地說:「我只想念我的孩子。」

「親愛的,你為什麼不向上帝祈禱?伯莎,現在我為你念一段短短的禱文吧?」

「不,我不想向上帝祈禱,他不是無能便是無情。」

格洛弗小姐大聲說道:「伯莎,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哦,祈求上帝融化你的頑固,祈禱上帝寬恕你吧。」

「我不需要寬恕,我沒有做任何需要被寬恕的事情。上帝才需要祈求我的寬恕。」

格洛弗小姐沉痛地說:「伯莎,你不明白自己在講什麼。」

伯莎的病還很嚴重,格洛弗小姐不敢和她繼續爭論,但她內心甚為不安。她自問是否應該諮詢一下哥哥,但一種可笑的羞怯又讓她卻步不前。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她不會和他說起靈魂方面的事情的。她對哥哥有無限的信心。在她心裡,他就是基督牧師的典範:雖然她的性格比他更堅強,但是格洛弗先生似乎是妹妹的主心骨。在過去的許多時間裡,當塵世的肉慾強烈時,她總是從他平庸的佈道中找到力量和安慰。然而,最後格洛弗小姐還是決定和他談談這個困擾自己的問題。結果,一個星期內,她每天和伯莎這個病人進行日常交談時總是避免提及精神方面的話題。然後,伯莎身體恢複了一點兒,格洛弗小姐沒有事先知會,突然把哥哥也叫來了萊伊府。

格洛弗小姐先獨自走進伯莎的房間,她強烈的禮儀感擔心伯莎在床上可能衣衫不整,接待一位紳士風度的牧師有失體統。

她說:「哦,查爾斯正在樓下,非常想見見你。我想我最好先上來確認下,看看你是否適合見客。」

伯莎坐卧在床,背後墊著好幾個靠枕和墊子。她身著大紅色上衣,和黑色的頭髮、蒼白的膚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聽說牧師就在樓下時,嘟起嘴,微微蹙起雙眉。格洛弗小姐都看入眼中。

格洛弗小姐下樓叫哥哥時,說了幾句話給他打氣:「她好像不願意見到你,不過我覺得這是你的職責。」

格洛弗先生和伯莎一樣不喜歡這次會面,回答:「是,我也認為這是我的職責。」

他是一個誠實的人,為不信國教者的入侵煩惱不已,但他的牧師職責僅限於教堂佈道、募集捐款和訪問貧窮教眾。被妹妹帶到一位叛逆的貴婦面前,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

格洛弗小姐為她哥哥打開門。一進門,伯莎就感覺到一陣帶著石炭酸味的冷風襲來。格洛弗小姐莊嚴地為他搬來一把椅子,然後自己坐在他旁邊。

伯莎說:「范妮,安坐之前能否請你幫忙按鈴要茶?」

「如果你不介意,查爾斯想先和你談談。查爾斯,對嗎?」

「是,親愛的。」

「伯莎,我擅作主張,把前幾天你對我說的話告訴查爾斯了。」

克拉多克夫人噘起嘴,但是沒有說話。

「我希望你不會生我的氣,我只是認為這是我的職責。查爾斯,該你說了。」

利恩哈姆的牧師清清嗓子。

「我非常理解,你肯定對遭遇的不幸覺得非常沮喪。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不用說,范妮和我都感到深深的同情。」

他妹妹連忙點頭稱是。

伯莎還是沒有回應,格洛弗小姐不安地看著她。牧師又清了清嗓子。

「但我仍然認為,我們應該感謝佩戴的十字架。上帝賦予我們的信念,可以說,它就是衡量這種信念的準繩。」

伯莎還是保持沉默,牧師問詢式地看著他妹妹。格洛弗小姐看出旁敲側擊是毫無用處的了,於是打破這尷尬的沉默說:「伯莎,事實上,查爾斯和我都覺得你非常有必要去教堂接受宗教儀式。你可能不認同我們的話,但是我們都比你年紀大很多,我覺得去教堂對你有好處。我真的很希望你同意我們的建議。但還不只如此,查爾斯到這裡來,就是作為你的教區牧師告訴你:這是你的職責。」

「克拉多克夫人,我不希望我把話說到那種地步。」

伯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要求給她一本祈禱書。格洛弗小姐馬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伯莎,我一直想送你一個小禮物。我想,你可能會喜歡大字體的祈禱書。我注意到你通常在教堂使用的那本書很小,肯定使你的眼睛很難受,然後就荒廢了祈禱事宜。所以,我今天為你帶來了一本,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我真是太高興了。」

她拿出一本大部頭,封面是暗淡無光的黑布,散發出一種牧師家庭的防腐劑味道。印刷的字體確實很大,但安排這本書出版的印刷商堅持便宜實用,所以紙張極其低劣。

伯莎伸手接過禮物:「非常感謝你,你真是太好太好了。」

「需要我幫你翻到『女人的產後禮拜』那一章嗎?」

伯莎點點頭,於是牧師的妹妹馬上把翻開的書遞給她。她讀了幾行,然後就放下了。

她看著這對可敬的兄妹,眼神似乎還有兇狠的味道:「我現在沒有心情『衷心感謝上帝』,很抱歉冒犯了你們的觀念,但如果讓我向上帝感恩膜拜,似乎有些可笑。」

牧師說:「哦,克拉多克夫人,我相信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格洛弗小姐說:「查爾斯,這和我告訴你的內容一樣。我覺得伯莎不太正常,不過這對我而言仍然邪惡得可怕。」

伯莎皺起眉頭。她發現很難壓制衝到嘴邊的諷刺話,她已經忍無可忍了。但格洛弗先生有些猶疑不定。

最後,他終於開口了:「我們必須感謝上帝,感謝他賜予我們的災難,如同感謝他賜予的福祉。」

「我不是一隻在地上爬行的蟲子,還要感謝踩死我的萬能的腳掌。」

格洛弗小姐說:「伯莎,我覺得這是褻瀆神明。」

伯莎的臉漲紅了:「哦,范妮,我不想繼續忍受你了。你難道看不到我經歷了多大的痛苦嗎?哦,它太恐怖了。即使到現在,我每次想起都會不寒而慄。你知不知道這種感覺?好像你正被活生生地撕裂,好像一個鋒利的鉤子勾住了你的五臟六腑。你想勇敢,你咬緊牙關想止住哭泣,但可怕的痛楚會讓你喪失力量,你只能在折磨中尖叫。」

格洛弗小姐唯恐這些細節會玷污利恩哈姆的牧師那聖潔的耳朵,恐慌地喊道:「伯莎!伯莎!不要說了。」

「而且它無休無止——它們圍繞著你,就像幽靈一樣,但什麼也不做。它們說你必須有耐心,這很快就會過去;但它一直在持續。可怕的折磨一次次來襲,你感覺到它們的到來,你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哦,我想去死,太可怕了。」

格洛弗小姐說:「正是通過苦難,我們才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苦難是一把火,燒毀我們身上世俗的慾望。」

伯莎悲慟地大哭:「你說的都是垃圾!你那麼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受過苦難。人們說苦難使人高貴,這是一個謊言,它只讓人殘忍。但我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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