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伯莎和萊伊小姐度過了一個不安的夜晚。至於愛德華,在大量的運動和豐富的晚餐後,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就像一個心地單純的人。伯莎醞釀著怒火,很不想親吻她的丈夫。愛德華和平常一樣,背對著她,開始鼾聲陣陣。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憤怒過,根本不能忍受和他身體有任何接觸,盡量遠離他。萊伊小姐清楚他們夫妻間存在的問題,但又拿不準是否要做些什麼。即使可以,但她又能做些什麼呢?他們獨自讀著生活這本書,一個讀著印刷體,一個還在看字帖。她如何才能幫助他們找到共性呢?當然,婚姻的第一年是困難階段,身體的厭倦更是讓註定幻滅的理想雪上加霜。每一段婚姻都有絕望的時候。最大的危險實際是旁觀者,他們可能會過度關注,甚至插手以致困境永遠無法解決。萊伊小姐的重重考慮自然把她引向最符合她脾性的道路上,她得出結論:最好的計畫絕對是什麼也別管,讓事情水到渠成。她沒有延遲離開的日期,而是根據原定計畫,於次日啟程。

愛德華道別時說:「嗯,你看,我告訴過你吧,我會讓您在這兒待的時間超過一星期。」

萊伊小姐禮貌地說:「愛德華,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從不懷疑。」

他很高興,因為沒有在她的讚揚中聽出諷刺的意味。萊伊小姐和伯莎道別時,居然帶著不自然的親切,顯得有些笨拙。她厭惡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且發現要表達很難,但還是想告訴伯莎,如果她遇到什麼困難,萊伊小姐永遠都是她真誠的老朋友。但講出來的話卻是這樣:

「如果你想去倫敦購物,你知道的,我總能為你推薦幾樣。如果愛德華允許你上倫敦和我住上一個月左右的話,我找不到你不來的任何理由。偶爾換個環境不錯的。」

萊伊小姐和愛德華的馬車駛向車站時,伯莎突然感覺到一種可怕的孤獨。姑姑來的時候,正是她陷入瘋狂熱戀的第一個月,開始意識到自己和一個不熟悉的男人聯結到了一起。那時,她姑姑曾經是她和她丈夫之間的藩籬。屋子裡有第三人對他們而言是束縛,相形之下,她和丈夫單獨相處的短暫時光顯得尤為甜蜜。她渴望未來,懷著一種類似恐懼的感情。她對愛德華的愛是苦澀的心痛。哦,是的,她很愛他,熱烈地愛他;但他——他只是平心靜氣地喜歡她;一念及此,她就狂怒難平。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連續兩天都無法打球。然而第三天晴空萬里,草坪也很快就幹了。愛德華駕車去特坎伯利,快到傍晚才回家。

他說:「嗨!你還沒準備好網球裝備,最好快點兒。」

伯莎一直盼望著這樣的機會。她厭煩了總是卑微地服從,她需要一個解釋。

「你倒很好,但我再也不想和你打網球了。」

「到底怎麼了?」

她怒火一點就著:「因為我已經厭煩了被你呼來喝去。我受不了你那樣對我。哦,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好像你不懂我在說什麼似的。你和我打球,只是因為找不到其他人。不是這樣嗎?你經常這麼對我。比起我來,你更喜歡和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在一起。你極盡所能地表示對我的蔑視。」

「我到底做了什麼?」

「哦,當然,你忘了。你永遠都想不到,你讓我極其不愉快。你覺得我喜歡在別人面前被當成一個你可以任意嘲笑和鄙夷的傻瓜嗎?」

愛德華從來沒見過他的妻子如此大動肝火,這次他終於注意到了。她站在他面前,牙關緊閉,臉頰通紅。

「我猜,是前幾天的事?我看到你那時也在發脾氣。」

她大喊:「你在乎了嗎?你知道我想和你一起打球,但你玩得正起勁,發脾氣算什麼?」

他笑著說:「你太傻了。我們有那麼多客人要招待,怎麼能整個下午都是兩人對打呢。大秀恩愛的話,他們肯定會笑話我們的。」

「他們要是知道你對我的關心程度就不會這麼想了!」

「如果你當時不是因為生氣完全拒絕參與的話,我本想稍後和你打一局的。」

「你為什麼不提呢?我當時肯定會很開心的。你對我一點點好,我都奉之若寶。但你從來不會那樣做!我在你身上看到的還不止這些。你是個十足的自私鬼!」

他不動聲色地說:「行了,行了,伯莎。我從來沒有擔過這樣的罪名,沒人說過我自私。」

「哦,不。他們覺得你非常迷人。他們這樣認為,是因為你天性樂觀,性格平和,因為你脾氣好,與人為善。如果他們像我一樣了解你,他們會明白這一切只是因為你對他們漠不關心。你對待別人的方式好像他是你的知心密友一樣,但他們走了沒幾分鐘,你馬上把他們拋諸腦後。最糟糕的是,在你心裡我和其他人沒任何差別。」

「哦,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挑我的刺。」

「我從沒見過你犧牲最微末的興緻來滿足我最熱切的期待。」

「你不能指望我去做那些我認為無理的事情。」

「如果你愛我,你不會總是問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是合理。我和你結婚時,根本沒有想過理由。」

愛德華沒有回答,這自然是火上澆油。她正在插花,猛地把花莖折斷了。愛德華沉默了一下,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

「既然你不玩,我只好一個人去練習下發球。」

「你為什麼不請格洛弗小姐過來和你一起玩呢?」

突然,一個新的想法閃過他的腦海(他很少突發奇想,所以一向沉著),但又覺得荒唐,於是自己先笑了:「伯莎,你肯定不會嫉妒她吧?」

「我?」伯莎開始輕蔑到了極點,然後改變了主意,「你寧願和她玩,也不和我玩。」

他聰明地避開了這項指責:「看看她再看看你自己,你覺得我喜歡她超過你?」

「我覺得你實在愚不可及。」

這句話不知不覺從伯莎的口中溜出來,怨毒尖刻的腔調加重了它的刻薄。她驚恐交加,臉都變白了,看著她的丈夫。

「埃迪,我不是這個意思。」

伯莎懊惱極了,唯恐這句話真的傷了他的心。如果可以收回,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他很生氣吧?愛德華正隨手翻著一本書,沒精打采地瞄幾眼。她輕輕地走到他身邊。

「埃迪,我沒有冒犯你吧?我不是有意的。」

她挽住他的胳膊,但他沒有回應。她支支吾吾地重複了一次,然後突然覺得渾身無力,於是把頭埋進他的懷裡。「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失去了理智。你不知道那天帶來的羞辱有多大。一想到這個,我晚上就根本睡不著。吻我。」

他撥開她的臉,但她強硬地撐著。最後,她還是靠近了他的嘴唇。

「說你不生我的氣嘛。」

他帶著微笑:「我沒生你的氣。」

她喃喃道:「埃迪,我多麼需要你的愛。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我懷孕了。」他一聲輕輕的驚呼,她解釋道:「直到今天我才確定。埃迪,我好高興。我覺得這是給我帶來幸福的事情。」

「我也很高興。」

「埃迪,你會對我好嗎?不介意我的壞脾氣和煩躁心情?你知道,我總是無法控制,然後事後來懺悔。」

他吻了吻她,在冷酷的性格允許的熱情範圍內,伯莎掙扎的心又恢複了平靜。

伯莎本來打算儘可能瞞住懷孕的消息。它是她痛苦的安慰劑,是防禦她理想倒塌的牆。終於有孩子了。她陷入巨大的喜悅中,說是更大的欣慰也不為過。她有一個新發現,雖然隱隱約約,但她真的很不甘心去相信。愛德華冷靜的性格無法滿足她燃燒的熱情。她的愛情是一團火,一團足以燃燒餘生的烈焰。但他的愛情只是一項順從習俗的和需求的制度,一件不需要激情的事情,就像訂購一套衣服。起初,伯莎單方面的激情掩蓋了她丈夫對激情的態度,她完全看不到他的冷靜性格。她責怪他不愛她,又心煩意亂地自問如何獲得他的喜愛。她發現自己的愛比他強烈許多倍時,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挫折。六個月了,她一直盲目地愛著他。現在,睜開雙眼,她不願意直面赤裸裸的事實,而是倔強地只看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

但是,真相總是能從無數的幻象中躋身進來折磨她。天氣不冷,但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愛德華不愛她,也沒有愛過她。就這樣,她在過去的狂熱愛戀和新增的憎恨之間搖擺不定。她告訴自己,不可猶疑不決,要麼愛要麼恨,無論哪種感情都必須是態度鮮明的。現在,孩子彌補了所有事情。愛德華愛不愛她,已經不重要了。意識到自己的希冀有多愚蠢,自己的理想破碎得多快,再也不會帶來錐心的痛楚了。她感覺到,連接自己和丈夫之間的鏈條,已經被孩子的小手一根根扯斷。當她猜測自己懷孕了的時候,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大喊了一聲,不只是出於快樂和驕傲,還是因為向自由邁進了一步。

但是,當猜想轉變成事實時,伯莎的感情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的情緒就像四月的微風,總是動蕩不安。一種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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