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對隨意碰到的人進行分析,是萊伊小姐一個非常有趣的癖好,而且沒有任何親戚和朋友阻止她發展這方面的才能。吃午餐時,她默默地觀察著伯莎和愛德華。伯莎不斷拋出各種話題,什麼布蘭德頓夫人的新軟帽和新髮型,還有格洛弗小姐的善行和格洛弗先生的倫敦之行。她的健談顯得頗為可疑。愛德華則保持沉默,偶爾勸萊伊小姐多吃一點兒。他食量很大,這位未婚的女士注意到他吃菜喝酒都是大口大口的。她當然心裡有了結論。他消滅了半磅乳酪和全部啤酒後,打著飽嗝把自己的椅子往後一移,不禁讓人想起一頭飽餐後心滿意足的猛獸。這時,萊伊小姐得出了進一步的結論。

愛德華說:「好了,我覺得我應該開始幹活了。疲倦的人是沒有休息時間的。」

他從口袋掏出一個樺木煙斗,裝上煙點燃了。

「我現在覺得舒服一些了。好了,再見,我要去喝點兒茶了。」

各種結論就像夏天的蚊蟲,繞著萊伊小姐嗡嗡直轉。下午她就得出結論了,但是晚飯時又得到進一步的佐證。伯莎也是感情外露,毫不掩飾,和平時極為不同。萊伊小姐多次自問:這些輕鬆的談話和陣陣笑聲是源於輕快的心情,還是因為一個低劣的理由——欺騙她這個正當中年又愛追究的姑姑?晚餐過後,愛德華告訴萊伊小姐,自己把她當成家庭成員,所以他希望她允許他不拘禮節,然後開始讀起報來。伯莎應萊伊小姐的請求彈起鋼琴,他禮貌地把報紙擱置一旁,但不到十五分鐘打了無數個哈欠。

伯莎說:「我不能再彈了,埃迪都要睡著了。親愛的,是嗎?」

他笑著回答:「是這樣的。事實上,自從我們結婚以來,伯莎彈的這些東西總是讓我感覺沮喪。」

「我只有彈奏《蘇格蘭的藍鈴花》或《洋基歌》愛德華才願意聽。」

伯莎溫存地笑著和丈夫說這些話,萊伊小姐心裡又在總結了。

「我不介意承認,我不能接受這些外國音樂。我和伯莎說的是,為什麼不能彈些英國的東西呢?」

他的妻子插了一句:「如果你非得讓我彈,我就會彈。」

「總之,《蘇格蘭的藍鈴花》中有一種曲調,讓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伯莎彈了幾個《統治吧,不列顛尼亞!》的音節,說道:「你看,這有幾支不同的曲子,但我的神經會緊繃起來。」

愛德華反駁道:「嗯,我是愛國的。我喜歡英國淳樸正直的民風。我喜歡它們是因為它們屬於英國。不怕你們笑話,對於我來說,寫得最好的歌曲是《天佑女王》。」

萊伊小姐微笑著加上一句:「親愛的愛德華,作曲者可是德國人。」

愛德華不為所動:「就算是德國人寫的,感情卻是英國式的。我只在乎這一點。」

「聽聽!快聽聽!」伯莎大聲說道,「我相信愛德華對於政治生涯是有抱負的。我知道我將來會是本地下議院議員夫人。」

愛德華說:「我愛國,承認這一點我不覺得有什麼害臊的。」

伯莎說:「統治吧,不列顛尼亞。英國統治海洋,英國人永遠,永遠不會為奴。塔-啦-啦-布姆-第-埃!塔-啦-啦-布姆-第-埃!」

這位演說家繼續慷慨陳詞:「現在到處都是一樣。我們國家到處是外國人和外國貨。我認為這是可恥的。英國的音樂對你來說不夠好,所以從德國和法國弄一些過來。你的黃油從哪兒來?布列塔尼!你的肉從哪兒來?紐西蘭!」他的口吻滿是鄙夷,伯莎則彈出幾個響亮的和聲來強調。「就黃油而言,它根本就不是奶油——它是人造奶油。你的麵包從哪兒來?美國。你的蔬菜來自澤西島。」

伯莎馬上插一句:「你的魚來自海洋。」

「到處都是這樣,英國的農民卻沒有一次機會。」

他說這番話時,伯莎嘲弄地彈了一個伴奏。如果換成一個稍微敏感的人,肯定被惹惱了,但愛德華只是好脾氣地笑笑了事。

「伯莎不會認真面對這些事情的。」他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愛撫地摸摸伯莎的頭髮。

她突然停止了彈奏。他的好脾氣加上愛撫的姿態,使她眼睛裡蓄滿懊悔的淚水。

她顫抖道:「你真是太好了,我卻很討厭。」

「不要在波莉姑姑面前說這樣的話。她肯定會笑話我們的。」

伯莎滿臉幸福地笑著:「我才不管呢。」她站起來,挽著他的手臂,「埃迪是世界上脾性最好的人,他真是太完美了。」

萊伊小姐說:「他理應如此。結婚都六個月了,你還對他這麼有信心。」

這個老姑娘已經積聚了太多觀察結果,印象如此之繁雜,她覺得迫切需要回到自己的卧室梳理一下。她親了親伯莎,然後向愛德華伸出手。「哦,如果你親了伯莎,必須也親親我。」愛德華笑著彎彎腰。

「哦!」萊伊小姐有些驚嚇,但他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於是她碰了碰他的臉頰。就這樣,她的臉羞紅了。

萊伊小姐一番調查的結論是:婚姻的道路上還是沒有鋪滿鮮花。她的頭靠在枕頭上時,一個想法突然掠過腦海:拉姆塞醫生一定會來大吹大擂他當初的明智的。她想,錯過在打敗的敵人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這可不是男人的天性。

「他肯定會四處宣揚,說我是促成這樁婚事的直接關係人。這個好人肯定會因我的狼狽感到高興,以後要聽到的挖苦話肯定還有很多。他明天一定會來拜訪的。」

的確,萊伊小姐回來的消息,被愛德華勤勉地加以宣傳,現在人盡皆知了。拉姆塞夫人火速地穿上她的藍色天鵝絨會客禮服,和拉姆塞醫生一起坐上四輪馬車直奔萊伊府而來。到達時,拉姆塞醫生髮現格洛弗小姐和利恩哈姆的牧師早就到了。比起上次見面時,萊伊小姐發現格洛弗先生消瘦了不少,看起來萎靡不振。格洛弗小姐則還是一成不變。

牧師回答著萊伊小姐禮貌的寒暄:「教區?我恐怕情況越來越糟。你知道,不信國教的那些人建立了一個新教堂。他們說救世軍正準備建設軍營——他們是這麼叫的。更遺憾的是,政府對此不採取任何措施。畢竟,我們是根據法律而成立的,法律有義務保護我們不受侵犯。」

萊伊小姐問道:「你不是主張信仰自由嗎?」

牧師用疲憊的聲音答道:「親愛的萊伊小姐,每件事情都有底線。在我看來,英國國教已經給予任何人足夠的信仰自由了。」

格洛弗小姐接著說:「利恩哈姆的情況變得很糟糕。尤其是所有的商人現在都改去新教堂了,我們很難有所作為。」

牧師又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是啊。好像情況差得還不夠我們忍受似的,我又聽說沃克不來我們教堂了。」

「哦,天哪!哦,天哪!」格洛弗小姐連連嘆息。

愛德華問:「沃克?那個麵包師傅?」

「是呀,現在利恩哈姆唯一還來我們教堂的麵包師傅只有安德魯斯了。」

格洛弗小姐說:「哦,查爾斯,我們不能買他的麵包。他做的麵包實在難以入口。」

她哥哥嘟囔著:「親愛的,我們必須這樣做。和去新教堂的人做生意違背我的原則。你必須告訴沃克,讓他把書還回來,除非他保證定期來做禮拜。」

「但安德魯斯的麵包總是讓你消化不良,查爾斯。」格洛弗小姐大聲說道。

「我必須忍受。只要這些痛苦還在承受的範圍內,我們就沒有理由去抱怨。」

拉姆塞夫人非常講究實際,說:「嗯,去特坎伯利買些麵包還是很容易的。」

格洛弗兄妹都沮喪地舉起了手。

「這樣的話,安德魯斯也會去新教堂了。他們去教堂的唯一目的或者唯一希望,就是讓牧師經常光顧。」

萊伊小姐發現,現在就剩下她和牧師的妹妹了。

「萊伊小姐,你又見到伯莎肯定很開心。」

她心裡想:現在她準備炫耀他們的勝利了。於是大聲說:「我當然很開心。」

「他們現在這麼幸福,你看到了肯定覺得很欣慰。」

萊伊小姐犀利地看了她一眼,但沒發現嘲諷的意味。

「哦,我覺得看到一對夫婦沉浸在幸福中很美妙。回來時,看到他們那麼互敬互愛,我對自己更滿意了。」

萊伊小姐心想:這個可憐的傢伙顯然是個十足的蠢蛋。她乾巴巴地說:「是的,讓人非常滿意。」

她環顧四周,尋找拉姆塞醫生的身影。儘管她處於劣勢,但仍然盼望預期的爭論快點到來。她身上流著好鬥的血液,即使失敗無可避免,也永遠不會逃避。醫生走了過來。

「呵呵,萊伊小姐,你又回到我們中間了。我們都很高興能見到你。」

萊伊小姐慍怒地想:這些人太熱情了。她認為,拉姆塞醫生這些話只不過是給粗魯的嘲弄或責備熱熱身而已。「我們去花園裡走走如何?我敢肯定你準備和我爭論一番。」

「再好不過。我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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