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二天,萊伊小姐午飯後回到客廳,解開馬蒂書店剛送過來的書。她隨手翻閱,這裡讀上一段,那裡讀上一段,一邊瀏覽它們的內容,一邊想著剛才的午餐場景。愛德華·克拉多克坐立不安、很緊張的樣子。他看到萊伊小姐需要鹽、胡椒之類的東西時,便頗為殷勤地遞這遞那。他明顯在討好她。同時,他也有所控制,不表露出那種熱戀時的迷醉。萊伊小姐不禁自問他是不是真的愛著她的侄女,伯莎則顯然對此毫不懷疑。她明媚動人,一直含情脈脈地盯著那個年輕人,彷彿他是她見過最可愛最美妙的東西。伯莎以前節制保守,現在則熱情奔放,萊伊小姐感到非常訝異。就算全世界都看到她的幸福,伯莎似乎也不以為意。熱戀不但讓她快樂,還讓她自豪。萊伊小姐一想到醫生自以為能制止這樣的熱情,就忍不住高聲大笑。她很清楚,理智的洒水壺不可能澆滅這愛情的烈火;但是,如果她沒有打算阻止這樁婚事的話,也不必說出之前對醫生說的那一番話。午餐後,她就稱有些疲倦準備去躺一會兒,然後獨自進了客廳。她滿意這一箭雙鵰的舉動:一來滿足了戀人單獨相處的願望,二來也算給自己行了個方便。

她從那捆書中挑了一本看起來最順眼的,開始閱讀起來。不久,一位僕人打開門,通知說格洛弗小姐來了。一絲厭煩的神色掠過萊伊小姐的臉,但馬上就換了一副溫柔親切的模樣。

「哦,親愛的萊伊小姐,您不必費事起身。」女主人慢慢地從躺著很舒服的沙發上起身時,來訪的人忙不迭地說道。

萊伊小姐和她握握手,開始交談起來。她說很高興見到格洛弗小姐,心裡卻想這位可敬的女士的繁文縟節可真要命。上周,格洛弗一家曾來萊伊府赴宴;七天以後,格洛弗小姐就準時來做禮節性的回訪。

格洛弗小姐是值得敬重的人,但乏味無比;這是萊伊小姐無法寬容的。在她看來,邪惡的貝基·夏普比愚鈍的阿米莉亞 要好上一萬倍。格洛弗小姐是世界上最好性情、最慷慨的人之一,是自製和無私的奇葩;但是,能從她那兒得到樂趣的人,只可能是個十足的瘋子。

萊伊小姐這樣形容她:「她是個親切仁慈的人,在教區做了無數善事;但她真的太乏味了,只適合出現在天堂。」

雖然歲月逝去,但格洛弗小姐以前的形象在萊伊小姐腦海依然鮮明:毫無光澤的頭髮垂在背上,穿著帶翅膀的衣服,手中抱著一把金色的豎琴,從早到晚一直用她那刺耳的聲音唱著讚美詩。確實,一般意義上的天使服裝太不適合她了。她那時像個八歲到二十歲的小女孩,但後來就可能像二十歲到四十歲的某個年齡段。你會感覺她一成不變,連歲月也在她旺盛的精力面前舉手投降。她沒有身材可言,衣服筆直僵硬,彷彿一副鎧甲。她常年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螺紋夾克,一看就知道特別耐磨。下身配著平白無奇的裙子,腳蹬一雙結實——真的特別結實——的靴子。帽子是自己縫製的,適合任何天氣。她從來不戴面紗,所以皮膚又乾燥又粗糙,緊緊地綳在骨頭上,使得她的臉異同尋常的扭曲。突出的顴骨上兩抹紅色,但分布又不均勻,只是毛細血管突兀地織成的網格。她的鼻子和嘴巴,文雅一點兒說是顯示了一種堅強性格,淺藍色的眼睛則微微凸出。東英吉利十年的風把她臉上所有的柔和吹得不見蹤影,寒風的凜冽似乎漂白了她的頭髮。人們實在無法判斷,這究竟是淡化了的棕色,還是光澤消失了的金色。髮根冒出的少量頭髮「各自為政」,萊伊小姐往往想著數清她的頭髮多簡單呀。但是,儘管她的強硬堅定的外表讓人感覺到她極端的決心,其實她非常害羞,喜歡忸怩作態,以至於在任何場合都會臉紅。面對陌生人時,則會經歷很久都講不出一個字的痛苦。同時,她的心靈極其脆弱,同情心泛濫,容易激動;她對同類充滿了愛與憐憫。她過於多愁善感了。

萊伊小姐問:「你哥哥好嗎?」

格洛弗先生是利恩哈姆教區的牧師。利恩哈姆和特坎伯利路的萊伊府相隔一英里左右,自從他任職以後,格洛弗小姐就一直為他照看房子。

「哦,他非常好。當然,他對不信國教的人感到十分擔憂。您知道嗎?他們在利恩哈姆建立了一座新的小教堂。太可怕了。」

「克拉多克先生在午餐時有所提及。」

「哦,他和你們一起共進午餐?我倒不知道你們的交情到了這份上。」

「我想他現在還在這兒,他還沒進來道別。」

格洛弗小姐一臉好奇地望著她。但在事態變得複雜以前,萊伊小姐不會做出什麼解釋的。

「伯莎好嗎?」格洛弗小姐問道。她的談話內容主要是日常的寒暄。

「哦,當然,她在極樂世界呢。」

「哦!」格洛弗小姐完全不明白萊伊小姐的意思,她有些害怕這位年長一些的女士。即使她的哥哥查爾斯說過擔心萊伊小姐是個不信教的人,但她還是不能不尊敬這位在倫敦和歐洲大陸居住過、接觸過迪安·法勒 、碰見過瑪麗·科雷利 的女人。她說:「當然,伯莎還年輕,自然容易興奮。」

「嗯,我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萊伊小姐,你一定在為她的未來擔憂吧。」

格洛弗小姐發現了這位女主人神秘的觀察力,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臉上開始發燒。

萊伊小姐回答:「一點兒也不。她是自己的主人,和大多數女人一樣,體格健全、思維清楚。但是,這自然也是一個巨大的風險。」

「非常抱歉,萊伊小姐,」這個牧師的妹妹言辭如此懇切,萊伊小姐的良心多少受到一點兒譴責,「但我真的不明白,巨大的風險是什麼?」

「親愛的,婚姻。」

「伯莎——準備——結婚?哦,親愛的萊伊小姐,請接收我的祝賀。你肯定感到無比高興和自豪。」

「我親愛的格洛弗小姐,請平靜些。如果你要祝賀的話,也應該是向伯莎說,而不是我。」

「呵呵,萊伊小姐,一想到親愛的伯莎要結婚,我太高興了。查爾斯聽到這個消息也會感到高興的。」

「和愛德華·克拉多克結婚。」萊伊小姐打斷了她的激動,冷冰冰地說。

「啊!」格洛弗小姐目瞪口呆,臉色都變了。緩過神來後,她說:「這不是真的!」

「你看起來很驚訝,親愛的格洛弗小姐。」萊伊小姐淡淡一笑。

「我的確很吃驚。我以為他們甚至不認識彼此,況且——」格洛弗小姐窘迫地止住了。

「況且如何?」萊伊小姐立刻接住話頭。

「嗯,萊伊小姐,克拉多克毫無疑問是個非常好的年輕人,而且我喜歡他,但我不認為他是伯莎結婚的理想對象。」

「那要看你說的理想對象是什麼樣的。」

「我一直希望伯莎和塔烏瓦斯的布蘭德頓先生共結連理。」

「哼,」萊伊小姐不喜歡隔壁鄉紳的母親,「除了四五代愚蠢之至的祖先,還有那既不能租也不能賣的兩三千英畝地,我不知道布蘭德頓先生還有什麼值得誇耀之處。」

格洛弗小姐擔心自己多嘴,加了一句:「當然,克拉多克先生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年輕人。如果你認可,沒人敢說三道四。」

「格洛弗小姐,我不認可,但也不會愚蠢到去反對它。對於一個經濟條件好的女人而言,婚姻往往是『不可救藥的白痴行為』。」

「萊伊小姐,婚姻是基督教的制度。」

「是嗎?」萊伊小姐反擊,「我一直覺得它只是為離婚法庭的法官提供工作的制度而已。」

格洛弗小姐沒有接茬,最後問了一句:「您認為他們在一起會幸福嗎?」

萊伊小姐回答:「可能性很低。」

「這樣的話,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在想您是不是有責任做點兒什麼。」

「親愛的格洛弗小姐,我並不認為他們會比普通的夫妻更為不幸;一個人活在世上,最大的責任就是不管閑事。」

「這一點我無法與您達成共識,」格洛弗小姐不以為然,「如果責任真的如您所說的那麼簡單,根本沒有必要履行。」

「啊,親愛的,你對於幸福生活的理念是經常做那些令人不快的事;而我則是戴上手套采玫瑰,這樣就不會被它的刺扎到。」

「這可不是贏得戰爭的方法,萊伊小姐。我們大家都必須戰鬥。」

萊伊小姐揚起了眉毛,心想:一個年紀比自己小二十歲的人,規勸自己過更美好的生活,有些不知禮數;同時,她腦海又顯示出另外一番畫面:一個貧窮、骨瘦如柴、衣著寒酸的人,正和張牙舞爪、有角有尾的惡魔進行搏鬥。雖然滑稽可笑,但萊伊小姐忍不住心生惻隱之心。於是,她儘力壓制了反駁的衝動,這讓她可敬的朋友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時拉姆塞醫生進來,和兩位女士握手問好。

他說:「我覺得我應該來看看伯莎怎麼樣了。」

萊伊小姐回答:「可憐的克拉多克先生遇到了另一個反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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