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無論正當年少還是垂垂老矣,巨大的憂傷之後,總是伴隨著一個無眠夜;年紀大的人會被幸福攪得心神不寧,但年輕人,我認為,會覺得幸福自然不過,休息完全不受影響。伯莎一夜無夢,醒來時回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情。突然,她想起來了,她伸伸懶腰,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她賴在床上,陶醉在幸福的想像中。她幾乎察覺不到,她已經實現了心靈深處的願望。上帝真是太仁慈了,對他的子民有求必應。她從心底深深地感謝上帝賜予她的幸福。在經歷令人發狂的期待後,在經歷種種希望和恐懼後,戀人們近乎苦痛的甜蜜終於如願以償,真是奇妙!她已經幸福滿溢,別無他求了。啊,是呀,上帝真是太仁慈了!

伯莎回想起在布萊克斯達布爾度過的這兩個月時間,在初入父親宅院的激動後,她已經定下心來打算過鄉村的單調生活。白天,她在小路上漫步,或去海岸邊看看寂寞的大海。她閱讀量很大,盼望有充裕的自由支配時間,以滿足無節制的求知慾。她大多時間在圖書館看書。這裡的書基本是她父親收藏的,因為只有在家道中落時,萊伊家的人才開始讀書。藏書的種類僅限於文學,因為其他追求對貧窮的人來說太遙遠。伯莎瀏覽書目,看完逝去的偉人名字,激動的心情油然而生,想像著書籍將帶來的快樂。除了教區牧師和他的妹妹,她的監護人拉姆塞醫生,還有他的妻子,伯莎眼裡再也沒有其他文化人了。

有一天,她被叫到教區牧師的家中,愛德華·克拉多克短期旅行回來正好也在那兒。她之前就認識他,因為他父親是她父親的佃農。他現在仍在那片土地上耕作,只是他們相隔八年沒有見面了,伯莎幾乎認不出他來。然而,她覺得這個穿著燈籠褲和厚長襪的傢伙長得挺好看的;他走過來問她是否還記得他時,也沒讓她感到不舒服。他重新坐下,身上帶著某種農場的混合香味,濃烈的煙草加上牛馬的氣味,飄向伯莎。她不明白為什麼這會讓自己心跳加快,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眼睛顧盼生輝。他開始講話了,他的聲音在她耳中無異於仙樂;他看著她,灰色的眼睛很大,她發現他的眼神特別溫柔。他的鬍子颳得相當乾淨,露出的嘴唇十分誘人。她臉紅了,感覺自己像個傻瓜。她盡量讓自己顯得迷人一些。她知道自己有一雙漂亮的黑色眼睛,而且老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和她握手道別時,她又臉紅了。她感覺有些煩心,而且,他站起來時,那股濃烈的鄉下男子氣息衝擊著她的嗅覺,她開始頭暈目眩。萊伊小姐沒看到她這個樣子,她暗自慶幸。

她在夜色中往回走,努力恢複平靜。除了愛德華·克拉多克,她腦海中什麼也沒有。她回憶過去,試圖想起他們邂逅的點點滴滴。晚上,她夢見他了,她夢見他吻她了。

她剛醒來就想起了克拉多克,感覺今天非見他不可。她考慮著發一封邀請函,請他過來一起吃午餐或喝下午茶,但又不敢,而且她還不想讓萊伊小姐見到他。突然,她靈機一動,想到了農場:她可以去轉一轉,這是屬於她的,不是嗎?愛神是仁慈的,她一到農場就看到他正在指導一些操作。這樣的情景讓她戰慄,心怦怦直跳。他看到她然後過來致意時,她的臉先是紅,然後轉白,一副極為順從的樣子。他輕快地邁向籬笆時,簡直太英俊了,尤其是他的男子氣概。伯莎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肯定力大無比。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崇拜之情。

她握手時說道:「哦,我不知道這是你的農場,我只是隨便逛逛。」

「伯莎小姐,我很願意帶你四處看看。」

他打開門,帶她去放馬車的棚屋,指著幾匹正在田裡耕地的強壯馬匹給她看;他讓她瞧瞧自己的牛群,又輕輕戳了一下豬,讓她讚歎它們的良好狀態;他感謝她誇獎他的獵狗,領她去看他的羊群;他還為她講解每一種事物,她則聽得入神。當克拉多克一臉驕傲地展示他的機器,並解釋馬力攪拌機的用處和收割機的價錢時,伯莎對自己說,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引人入勝的事情。但伯莎最想看的是他居住的房子。

於是她說:「我好渴,能給我一杯水嗎?」

他打開門,做了個「請」的姿勢。「進來吧。」

他帶著她走進一間鋪著油布地毯的小客廳,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鋪著印花紅布;椅子和沙發上罩著破爛的舊皮革,擺放得極其呆板;壁爐架上擺著煙斗、煙草罐和色彩明亮的陶瓷花瓶,瓶子里插著燈芯草,中間位置放著一個大理石鐘錶。

「啊,太漂亮了!」伯莎激動地叫出來,「你一個人住在這裡肯定覺得很孤單吧?」

「哦,不。我經常在外面。我給你倒點兒牛奶好嗎?牛奶比水好喝一些。」

但伯莎見到桌上擺著一條餐巾、一罐啤酒和一些麵包、乳酪。

她說:「很抱歉,我是不是耽誤你用午餐了?」

「完全沒事,十一點我吃了些點心。」

她大聲說道:「哦,那我能吃一點兒嗎?我很愛吃麵包和乳酪,而且我現在餓極了。」

他們面對面坐下來,開心地看著這頓即興午餐。切成大塊的麵包很美味,啤酒當然也爽口。後來,伯莎擔心了:克拉多克肯定認為自己很古怪吧?

「我這樣跑過來和你一起用午餐,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

「我覺得你特別好。以前萊伊先生經常過來和我父親一起吃點心。」

「啊,真的?」伯莎問。當然,她的舉動顯得相當自然。「但我現在真的必須回去,要不波莉姑姑要嘮叨很久了。」

他請她拿些花回去,匆忙割下一束大麗花。她有些窘迫,但還是感激地接受了。臨別握手時,她的心臟又開始傻傻地怦怦跳動。

萊伊小姐問她的花從哪兒來的。

伯莎冷靜地回答:「哦,我正好碰到了一個佃農,他給我的。」

萊伊小姐含糊著:「唔唔,如果他們按時交租會更合適一些。」

萊伊小姐很快就走了,伯莎看著潔白的大麗花,心中激情蕩漾,微笑浮上嘴唇。

她心想:對自己隱瞞毫無益處,看來我墮入愛河了。

她吻了吻那束花,感到很開心。她顯然一直停留在那個狀態,因為從那晚開始,伯莎就下定決心,如果不能和愛德華·克拉多克結婚,寧願自殺。她沒有白費時間,不到一個月,他們的婚禮就指日可待了。

萊伊小姐憎惡一切感情的外露,在聖誕節,每個人都應該擁抱鄰居,表達許多感傷的情緒。這讓她極為難受,以至於每到這個時節她就習慣性地匿身於某個完全陌生的歐洲城市,以求逃避熱情洋溢的人們,躲開他們的節日祝福和興奮狀態;即使在夏天,看到冬青她都會有點兒反胃,因為她會馬上想起中產階級的室內裝飾,枝形吊燈上懸掛著槲寄生,愚蠢的老紳士靠親吻流浪的女人取樂。值得高興的是,伯莎也認為與僕人和貧窮佃農應該保持合適的距離,拉姆塞醫生希望她達到法定年齡後再做安排;萊伊小姐完全想像得出節日里的場面:各個興高采烈,互相握手致意,英國鄉村人的喜悅無不溢於言表,這氣氛可能超過了庸俗的聖誕節節慶。幸而伯莎像萊伊小姐一樣真正討厭這樣的節慶。此外,她還給府內相關人員提示:最大的恩惠,莫過於讓她遠離她毫不關心的活動。

但她不能完全克制監護人的熱心,他認為辦事應該循規蹈矩——非常好的英國式觀念。他堅持按照儀式與伯莎會面,送上他的祝賀和祝福,然後以監護人的身份致辭。伯莎下樓時萊伊小姐已經開始享用早餐了。這是非常適合女人的食物:除了一平方英寸培根和幾塊乾麵包,什麼能吃飽肚子的也沒有。萊伊小姐其實有些緊張,必須提起侄女的生日,她覺得麻煩。

她自我安慰道:這是女人的一大優勢。二十五歲以後,她們就會像掩飾不得體的言行一樣掩飾自己的生日。一個男人為自己進入社會後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感到十分得意,對各類慶典總是興緻勃勃;而且這個愚蠢的傢伙以為別人也同樣對此感興趣。

伯莎走進房來,並親了親她的臉頰。

「早上好,親愛的,」萊伊小姐給侄女倒上一杯咖啡,「我們可敬的廚子為了慶祝你成年已經燒好了牛奶,我相信這樣的場合你不會喝醉——或者說無論如何晚膳之前絕對不會。」

伯莎明白萊伊小姐的感受:「我希望拉姆塞醫生不至於太熱心。」

「哦,我親愛的,我倒擔心他會不會歡喜呢。他是個好人,我想他的本性也是優秀的,而且比一般的醫生有學問,只是他的友善有時會過度,讓人苦惱。」

伯莎的鎮定只是表面上的。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心也在狂亂地跳動,因為她急不可耐地想宣布新消息。伯莎能隱約預見戲劇性的效果,並且有些希望它成為現實:當王國的鑰匙移交到手上時,她宣布她已經選定了一位國王來一起管理這個國家。她還預感,自己單獨和萊伊小姐進行必要的解釋會很尷尬。拉姆塞醫生毫無保留的直率反而容易應付,但如果一個人自誇相信每個人都應該管好自己的事,而且無論自己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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