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伯莎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房裡,腦袋裡似乎有幾百隻愛情鳥在盤旋;丘比特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把金箭射進她敞開的心房;她任由想像飛翔,光禿的樹枝披上嫩綠的衣裳,灰暗的天空也變得蔚藍。這是愛德華·克拉多克第一次明白地表達愛意;以前,即使稱不上漠不關心,他也沒有讓人完全確信的表示,種種疑慮曾引發她多少的哀傷啊。至於她自己,並沒有刻意掩飾;她毫無羞愧之心,她狂熱地愛慕他,甚至愛慕他站立過的土地;她勇敢地承認,世界上所有男人中他是唯一讓她開心的人,她願意把生命交到他那雙男性的有力的手中;她堅定決心,克拉多克應該帶領她走進教堂。

在極致激情的驅使下,她喘著粗氣:「我想做他的妻子!」

她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躺在他懷中——他強有力的懷抱中,她覺得這樣世界上一切不幸都會被隔絕在外。哦,是的,她希望他攬她入懷、吻她;在想像中,她感到他的唇已經印上她的唇,他胸膛的溫暖讓她在愛情甜蜜的折磨中幾乎昏厥過去。

她自問怎樣才能挨到晚上,到底怎樣才能忍受這時間的緩慢流動。而且,她必須坐在姑姑對面,佯裝讀書或閑聊。簡直難以忍受!然後她又矛盾地問自己,愛德華知道她愛他嗎?他不可能想到她的渴望有多麼強烈!

「很抱歉,我沒趕上下午茶。」她走進客廳時說道。

萊伊小姐說:「親愛的,黃油吐司可能難以入口,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吃蛋糕。」

伯莎喊道:「我不想吃任何東西。」然後便倏地一下坐在椅子上。

萊伊小姐加上一句:「你會渴死的,」她敏銳地看著侄女,「除了早茶,你就不想用些其他點心嗎?」

萊伊小姐得出了結論,之前的心神不寧和長時間的外出只能歸結於某個男人。她內心不置可否,但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她心想:「毋庸置疑,這肯定不是個可靠的人。我希望他們的關係很快結束。」

數月以來,萊伊小姐都不待見這個害相思病的羞赧情郎。她發現情侶們毫無二致的可笑,並且他們認為應該把感情隱藏起來,就像諾亞的兒子遮蔽他父親的裸體一樣。她注意到伯莎一口氣喝下六杯茶。自然,她閃亮的眼睛、泛紅的雙頰和急促的呼吸都暗示著某種愛情的衝動;她覺得很有趣,但出於善意和明智佯裝糊塗。

「畢竟,這不關我事。」她想,「布朗一家在下季度退租,如果伯莎真打算結婚,在此之前辦事也很方便。」

萊伊小姐坐在靠近壁爐的沙發上。她是個中等身材的女人,身材非常纖細,瘦削的臉上布滿皺紋。整個臉龐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嘴,嘴型不大,但嘴唇很薄。她常常雙唇緊閉,給人感覺很堅毅。但她的嘴角頗為靈活,有表現力。兩個相反的特徵組合在一起,旁人很難判斷她的性格。她有一個習慣,那就是用冷冰冰的目光直視某人,自己卻一點兒難為情的感覺也沒有。別人說,萊伊小姐的目光彷彿在說「你們都是大笨蛋」,事實上,她也正是這麼認為的。她稀疏的灰發髮式簡單,著裝極其樸素,讓她顯得大方得體。所以,她尤其喜歡用最為嚴肅和極其禮貌的方式講述相當荒謬的事,這往往會使草率的陌生人倉皇失措。人們覺得,她是這樣一個女人:從未漂亮過,但到中年反倒展現出獨特的魅力。年輕的男性認為她有點兒可怕,結果他們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她愉悅的源泉;年長的女士則斷言,雖然她絕對是個完美的貴婦,但有點兒奇怪。

伯莎喝完茶,站起身說:「知道嗎?波莉姑姑,我覺得您應該叫『瑪莎』或者『瑪蒂爾達』。『波莉』不適合您。」

「親愛的,你不用這麼直率地提醒我我已經四十五歲了,你也不用那樣笑,因為你知道我的實際年齡是四十七歲。我說四十五歲只不過取個整數而已,再過一年我就會說我五十歲了。一個女人絕不會承認四十八歲這樣一個難以歸類的年齡,除非她準備帶著十七個孩子嫁給一個鰥夫。」

伯莎望著別處:「我很好奇您為什麼不結婚。」

萊伊小姐微微一笑,幾乎難以察覺。她發現伯莎的話別有深意。

「親愛的,」她回答,「我為什麼要結婚呢?我每年有五百英鎊的收入。啊,對,我知道這不是應該希冀的東西。我為你感到遺憾,我沒有絕望的戀情。對於一個老處女而言,唯一的託詞就是她思念的愛人已經長眠或者已經和他人結婚。」

伯莎沒有回答。她覺得世界正在變得美妙,不想聽到任何暗示人性缺陷的言語。她走上樓,坐到窗邊,凝視著愛人居住的農場方向。她不知道愛德華此時正在做什麼。他也如她一般在焦躁地等待黑夜來臨嗎?想到他們之間橫亘的大山,她的內心湧出巨大的悲傷。晚餐時,她很少說話,萊伊小姐也憐憫地保持沉默。伯莎無心進食,把麵包捏得皺皺巴巴,擺弄著碟子里的各種肉。她不停地看時鐘,當時鐘報時的時候,她又開始莫名地心慌。

伯莎無需和萊伊小姐捏造任何借口,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夜色漆黑,外面很冷。伯莎從側門溜出來,感覺像在做什麼冒險刺激的事兒。她有一種完全新奇的感覺:兩個膝蓋從來沒有這樣虛軟無力過,以致她擔心自己會跌倒;她的呼吸沉重得出奇,心卻很痛。她沿著馬車道走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如果他不在那裡怎麼辦?如果他永遠都不出現怎麼辦?她曾壓抑相見的慾望,強迫自己待在房內,但慾望超出了控制。如果到達大門時沒有人等待,她不敢想像自己會是如何絕望——那意味著他不愛她。她停下來,忍不住啜泣。她應該再多等一會兒嗎?現在還早。但她的急躁推著她繼續前行。

她輕聲驚呼了一聲,因為克拉多克突然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哦,對不起,我嚇著你了。我想你不會介意我今晚來吧?你沒生我氣吧?」

她如釋重負,根本無法開口。她心裡樂開花了。他是愛她的,還怕她生氣呢。

她悄聲說道:「我盼望著你。」

假裝矜持忸怩作態有什麼好?她愛他,他愛她。為什麼不應該向他傾訴自己的感情呢?

他說:「天這麼黑,我看不到你。」

她欣喜若狂,說不出話,唯一能講的幾個字就是「我愛你,我愛你!」她向他走近,想觸摸到他。他為什麼不張開雙臂抱住她呢?為什麼不像她夢想的那樣親吻她呢?

但他握住了她的手,這種肌膚之親讓她感到一陣電流穿過;她已經失去知覺,搖晃著幾乎要倒下。

他問:「怎麼了?你的身體在顫抖。」

「我只是有點兒冷。」

她努力使自己說話自然一些,但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又開口了:「你穿得太少了,來,披上我的外套。」

他開始脫外套。

「不,你會冷的。」

「哦,不,我不會的。」

他的舉動在她眼裡似乎是一件驚異的事,或是一種無私的善意,她心生感激。

她含淚輕聲說道:「愛德華,你對我太好了。」

他把衣服披到她肩上時,手的觸碰擊潰了她最後一點兒理智。一種奇妙的痙攣傳遍全身,她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而他,雙手往下滑,摟住了她的腰。外套掉在地上。她完全放棄了抵抗,陷入他的懷抱,仰起臉看著他。他低下頭,吻她。這個吻讓她心醉神迷,禁不住要呻吟出來。她無法形容,那究竟是痛苦還是快樂。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

她最後似哭似笑地說:「我好傻啊。」

她身體稍稍往後退了一點兒,雖然沒太用力,以免環抱得很舒服的雙臂縮回去。但他為什麼只言不發?為什麼不發誓說他愛她?為什麼不提出她樂意答應的請求?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終於開口了:「伯莎,你真的喜歡我嗎?你回來以後,我一直在等待機會問這句話。」

「你難道感覺不到嗎?」她打消心中的疑慮,她明白,他只是膽怯,所以一直沒有說,「你這麼容易害羞,傻瓜。」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伯莎。而且——」他囁嚅著。

「而且什麼?」

「而且你是萊伊府的大小姐,我只是你家一個佃農,什麼也沒有。」

「我手頭上只有一點點錢,如果我一年能有一萬英鎊的收入,唯一的願望就是把它們獻給你。」

「伯莎,你是什麼意思?別折磨我,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但——」

她笑了,說:「好吧,照我的理解,看來你需要的是我向你求婚咯。」

「哦,伯莎,別打趣我。我愛你。我想請求你嫁給我。但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而且我明白我不應該這麼做。不要生我的氣,伯莎。」

她喊出來:「但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我不需要什麼更好的丈夫。你能帶給我快樂!全世界除了這個,我什麼也不要。」

他心中一動,忘情地把她摟進懷裡,吻她。

她低聲道:「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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