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堂曼努埃爾差人去把裁縫叫了來。他要做得和善的時候,是能夠非常和善的,所以量好了尺寸,並揀好了料子後,他就這樣做了。他們出生於同一城市,有些共同關心的事,於是堂曼努埃爾跟他愉快地談起他長時期在外面時家鄉所發生的變化。

裁縫矮小而乾癟,鼻子尖尖的,一副愛吵架的面相。但是他喜歡嘮叨,發現堂曼努埃爾聽得很同情的樣子,便大談其時世的艱難。又是戰爭,又是苛捐雜稅,弄得人人窮困,即使最顯貴的上流人士也要到衣服穿得敝舊不堪才做新的。現在日子不像三十年前那樣好過,那時經常有大帆船從美洲滿載黃金而歸。

幾句有的放矢的問話引出了他為兒子操心的事。兒子應該接他父親的衣缽,這是天經地義的,但是那孩子有他那一套荒誕的想法,因此不得不行使父權強迫他來做裁縫的行當。

「而現在,你瞧,他雖然還只十八歲,卻要結婚了。」

「那也好讓他安定下來。」

「我答應他,也就是為了這個道理。」

「我相信那姑娘肯定有筆陪嫁的錢可以派用場吧。」堂曼努埃爾狡黠地說。

「她沒有錢。有人說,有幾位太太準備給她一筆嫁妝,可是我怎麼會曉得結果是一場空呢?」

於是裁縫接下去告訴堂曼努埃爾那姑娘是誰,他怎麼會終於順從他兒子的堅決要求的,其實這一切堂曼努埃爾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心目中另有一個姑娘,可那姑娘的父親不願接受我提出的非常合理的條件,所以我才答應我兒子去娶卡塔麗娜。由於發生了奇蹟,她引起了各方的關注,我就想這一來她會給我招來大批好主顧的。我老婆老責怪我。她問我盡給那些付不起錢的先生們做衣服有什麼意思。」

「這話真有道理。然而既然裁縫生意那麼不好,為什麼不讓你的兒子去當兵呢?」

「當兵很艱苦,又得不到幾個錢。他在店裡還能掙幾個錢維持生活。」

「聽著,朋友,」堂曼努埃爾應道,口氣坦率得使那可憐的裁縫入了迷,「你知道,我離開這城市的時候,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樣。現在我是卡拉特拉瓦爵士,成為有錢人了。」

「啊呀,大人可原來就是紳士,你有親友幫忙啊。」

「紳士,不錯,不過我真正可以依靠的親友只有我自己的青春、我的力氣、我的勇敢和我的智能。」

裁縫無精打彩地聳聳肩。堂曼努埃爾彎倒高大的身軀,溫厚地俯視著他。

「我聽人家都說你兒子好,如果他們說的是真話,那我就不免想他應該去做比你設想的更有前途的事情。我自己也是窮出身,我們都是同一個城裡的人,我願意給這孩子助上一臂之力,如果我能肯定你也同意的話。」

「我不懂你的意思,先生。」

「亞爾培大公是我朋友,我要求他什麼,他都肯幫忙。要是我推薦一個青年給他,他會安排在他自己的部隊里,指定準備提拔的。」

裁縫張大著嘴巴瞧著他。

「當然我們得為他創造一些條件。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一小塊地產,我會把地契給他,再託人在馬德里給他弄份貴族證書。你兒子將以堂迭戈·德·金塔米拉的身份去投靠大公。」

既然女院長關照他不要提到她的名字,堂曼努埃爾樂得把這慷慨行為的功德拉在自己身上。裁縫激動得皺起臉皮,啼哭起來。堂曼努埃爾親切地拍拍他的臂膀。

「得了,得了,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你現在回家去,對誰都什麼也不要說,就叫你兒子到我這兒來一趟。你可以說你忘了把一塊我可能喜歡的衣料樣子帶給我,所以叫他送來。」

不多一會兒,這孩子就來了。堂曼努埃爾看這小夥子長得挺討人喜歡,覺得寬慰。穿上合適的衣服,他完全可以充得過個紳士。他既不莽撞,又不靦腆。他的舉止顯示出一種自信,說明他能夠在任何人面前泰然自若。堂曼努埃爾對他已有了好感,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向他提出了所以把他叫來的緣由。他們談了一個小時才分手,堂曼努埃爾便去看女院長。

「我抓緊時間,一切遵命辦理,院長嬤嬤,」他說,「我跟那孩子和他父親都碰過頭了。」

「你行動確實迅速,先生。」

「我是軍人嘛,嬤嬤。那個做父親的完全同意我們的計畫。他對有個恩人準備為他兒子提供的機會感激得五體投地。」

「他不感激才是蠢貨吶。」

堂曼努埃爾不安地把身子的重量一忽兒放在這隻腳上,一忽兒放在另一隻腳上。

「我該向院長嬤嬤逐字逐句地報告我和那孩子交談的情況。」

女院長朝他倏地瞟了一眼,不知他將說些什麼,微微皺了皺眉頭。

「說吧。」

「他是個很像樣的小伙予,我的第一面印象很好。」

「你的印象我並不感興趣。」

「我很快就發現他討厭並鄙視他父親叫他乾的行當。他是無可奈何才做裁縫的。」

「這個我早已知道。」

「我對他說,我弄不懂一個有氣魄、有頭腦、有在世界上獲得成功所需要的一切素質的青年,怎麼能打算在一個卑微的行當中消磨一生。他回答說,他常常想離家出走去尋求運氣,只是因為身無分文而捆住了手腳。於是我就告訴他,國王需要士兵,當兵是勇敢而有才智的人升官發財的一條捷徑。接著我一步步地向他透露準備幫他實現他很自然的值得讚賞的雄心壯志的具體辦法。」

「太好了。」

「他聽了我這番打算,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激動。可是它分明已打動了他的心。」

「那還用說。那麼,他接受了吧?」

堂曼努埃爾稍微躊躇了一下,因為他知道他要說的話不會叫堂娜比阿特麗斯感到滿意的。

「有條件地接受。」他答道。

「這是什麼意思?」

「他說他要跟他的情人結婚,不過再過一年,等她生了孩子,他就不會不願意到低地國家去。」

女院長火冒三丈。一個結了婚、帶著個哭哭啼啼的小傢伙的女人,她要來有什麼用?卡塔麗娜的童貞,永久的童貞,才對她要達到的目的必不可少。

「你把事情整個兒弄糟了,你這笨蛋。」她嚷道。

堂曼努埃爾氣得滿面通紅。

「這個小白痴發瘋似的迷戀著那姑娘,這能怪我嗎?」

「難道你沒有頭腦,竟沒有告訴他拒絕這樣一個好機會是昏了頭嗎?」

「我知道,嬤嬤,我告訴他了。我對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升官發財的機會必須抓住,而且必須抓得快,因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對他說,在他這年紀為了個老婆而斷送自己的前程是荒謬的;我對他說,當個軍官,做個紳士,要比娶個窮縫婆的女兒做妻子強不知多少,不愁不步步高升。我還說,如果他要找個女人開開心的話,在那些低地國家裡多的是,她們正樂於討漂亮小夥子的歡喜,有好多姑娘還要重重報答你哪。」

「他聽了怎麼說?」

「他說他愛他的情人。」

「無怪男人統治了天下,弄得天下大亂,國家一塌糊塗。男人的品性就是不明事理。」

堂曼努埃爾不知如何回答這句話,便默不作聲。女院長對他冷冷地、鄙夷地瞟了一眼。

「你失敗了,堂曼努埃爾,我看我們進一步聯繫也沒有意思了。」

他很機靈,一聽這話,就知道她在對他暗示,他不必再抱與孀居的侯爵夫人結婚的希望了。他是不肯不經掙扎就放棄這樣一個聯姻的有利機會的。

「院長嬤嬤太容易灰心了。那孩子的父親站在我們這一邊。他不贊成迭戈去娶卡塔麗娜那姑娘,所以我肯定能夠使他撤回他的同意。你可以相信,他準會千方百計說服他兒子接受我們的建議的。」

堂娜比阿特麗斯作了一個表示不耐煩的手勢。

「你不大懂得人性,先生。父母的反對從來沒法削弱有情人之間的愛情。我不準備接納懷著這種心情的姑娘進我這修道院。假如那小夥子採納了我們的建議,她就會覺得男人的愛跟天主的愛相比是多麼沒有價值。她會感到傷心的,不過只要這一來能教她認識到在哪裡可以找到真正的幸福,我並不會感到遺憾。」

「要去掉一個礙手礙腳的人,不是只有一個辦法。我有可靠的人。哪天夜裡,可以把這小夥子抓起來,弄到港口,押送上船。青年是見異思遷的。一旦到了低地國家,看到新鮮景象,面臨種種奇遇,有了紳士身份,加上靠大公的恩寵而得到燦爛前途,他自會把他的情人拋在腦後,不多幾時便會感謝蒼天,使他擺脫了不幸的糾纏。」

女院長沉默了一會兒不答話。她是個硬心腸的女人,所以堂曼努埃爾提出的計謀並不惹她惱火。沒法管束的兒子被押送到美洲去,原是常有的事,正像不聽父母安排婚姻的閨女常被送進修道院,直到她們頭腦清醒,肯聽大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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