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有一個想法,誰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不知道是某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人想出來的,還是許多人同時想到的:這真像一場霍亂,你不知道這疾病是外面人帶進來的,還是什麼不祥的風把它散布開來的;這裡有個男人病倒了,那裡有個女人死了,你還沒有曉得這瘟疫的厲害,它已經大街小巷傳遍了,連掘墓人挖坑埋葬死人都來不及。天亮後還不多幾時,這個想法已經在羅德里格斯堡全城居民中間傳開了,說昨夜的怪事多少與聖母在卡塔麗娜·佩雷斯面前顯靈有關。大家盡談著這個題目。行政官們在會議室里討論,教士們在他們的聖器收藏室里討論,貴族們在他們府邸中討論。街頭的老百姓,菜場上的家庭主婦,商店裡的店員,都議論著,感到詫異。修士和修女們在修道院里祈禱也分心了。

不久,關於聖母那謎語般的話中指的是誰這個問題,大家意見一致,認為沒有疑問了。有不少人,尤其是有些修道院外的教士,認為上帝可能不贊成主教過分的苦行,再說,他的謙恭中包含有一點兒傲慢,是否確實應該受到天譴。堂曼努埃爾·德·巴萊羅呢,卻是白璧無瑕。他把最好的年華用來事奉天主和國王。國王陛下是替全能的天主在地上行事的,他通過非同尋常的嘉獎,明白地表彰他的膽略和德行。無論是出家的還是世俗的,富人還是窮人,貴族還是平民,大家都認為堂曼努埃爾顯然是被揀中來遵照神的意志製造奇蹟的人。

一個代表團,包括著名的教會人士、貴族和市政官員,前來拜訪他,宣布他們一致的意見。堂曼努埃爾以軍人的坦率向他們表示,已準備好聽候他們安排。於是決定這儀式將於翌日在大教堂舉行。

下午,堂曼努埃爾請大司祭接受他的懺悔。因為準備第二天早晨領聖餐,隔夜就需要齋戒,他把那天晚上原定宴請朋友的晚宴取消了。他是個很認真的人,為了在這樣一個隆重的場合替天行事能夠靈驗,把該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到了。他懺悔過了,得到了寬恕,把自己信託給天主,這三方面都完備了。

多明我會修道院院長親自把決定的事情告訴了主教,同時請他領頭帶修士們列隊入場參加儀式。堂布拉斯科明知院長此請存心不良,還是謝謝他給他的榮譽,慎重地接受了。他也無可奈何啊。

他對多明戈關於他小弟弟馬丁所說的話不當一回事。他對多明戈太了解了,他就喜歡拿人開玩笑,講些奇談怪論尋開心;儘管如此,他卻肯定堂曼努埃爾決不是創造奇蹟的人。他巴不得逃避責任,不要去看他弟弟出醜,但他知道,如果拒不參加,人們會說他是慪氣。他身居高位,不宜讓壞心眼的人有說他壞話的機會。不過,撇開這些不談,還有他對多明戈許下的諾言得遵守,他深知老百姓的愚蠢和殘暴,不管他們出身貴賤,只要他們期望的奇蹟沒有出現而感到失望,就極可能拿這無助的孩子泄恨。要是他在場,他或許可以使她免於遭受他們野蠻的蹂躪。

因此,第二天,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由他那兩個忠誠的秘書陪隨著,帶領修士們從女修道院走到教堂。教堂裡面的人擠得門口也塞住了,而拚命想要親眼看到奇蹟的人還在往裡面擠。大家讓開一條路,主教和後面跟著的修士們一起慢慢地走向中殿。他在主祭台前面稍微靠一邊的一張大椅子上坐下來。唱詩班席全坐滿了城裡的貴族。

不一會兒,堂曼努埃爾在一群紳士陪同下走上前來,在祭台另一邊為他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來。他身穿一套閱兵時穿的盔甲,胸鎧上鑲有黃金的波形花紋,外面披著卡拉特拉瓦勛位的綉有綠色十字架的大氅。

唱詩班席的貴族人士穿著他們最華麗的服裝。他們談笑風生。他們相互點頭微笑。中殿里的群眾大聲說著話,彼此打招呼,好像正在鬥牛場上。主教看著他們這樣子,十分憤怒。這是對宗教的嘲弄,他真想站起來,狠狠訓斥他們輕浮,對神不敬。

台階跟前跪著卡塔麗娜,撐著一根拐杖。

從管風琴的樓廂里傳來一支風琴獨奏曲的開頭部分,華麗的樂聲歡快地掠過會眾的頭頂。教堂的建築高大而樸素,但是後來,那個顯赫的恩利克斯家族的一代代當家人給它裝上有銀盤式雕花的彩色天花板,給祭台上方的那些油畫鑲上厚實的鍍金框子,還給一個個神像披上豪華的長袍。唱詩班的長排坐椅雕刻得極為精緻。周圍那些附屬的小教堂里有些墓穴,早期的墳墓用石塊砌就,肅穆而簡樸,後來的那些則是用大理石雕刻的,非常華麗,裡面安葬著已故公爵和公爵夫人們的遺體。微弱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的窗戶射進大教堂,空氣中香煙繚繞。

教士們進來了,他們身穿代價昂貴的法衣,那是虔誠的貴族太太小姐們捐贈給教會的,只在舉行隆重儀式時才穿。助理祭司捧著絲巾覆蓋的聖餐杯和聖餐盤。彌撒儀式的讚美詩唱起來了。舉行奉獻聖餅和聖餐杯的禮儀的清脆鈴聲一響,廣大的會眾不寒而慄,一齊跪倒下來。主持彌撒的大祭司參加了聖餐禮,先後給堂曼努埃爾和卡塔麗娜授了聖餐。最後,大家焦急地等待著的時刻到來了。人們中間響起一片奇異的聲音,不是說話的聲音,也不確切是人們不安地挪動身子而引起的聲音,倒像是松林中風的嗚咽聲,彷彿是他們急切的盼望本身所發出來的聲音。

堂曼努埃爾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那跪著的小姑娘面前。他穿著盔甲,肩胛上披著表示他勛位的大氅,那形象不但威武,而且堂皇。這場面,這時刻賦予了他一種異乎尋常的尊嚴。他深信自己的力量。他伸手按上那姑娘的頭頂,提高嗓門,好像在對他的部隊發布衝鋒的號令似的,背誦著人家叫他講的話,那嘹亮的聲音在大教堂的四面角落裡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以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命令你,卡塔麗娜·佩雷斯,站立起來,扔掉沒用的拐杖,向前走。」

姑娘被這威嚴的場面嚇得六神無主,搖搖晃晃站立起來,扔掉了拐杖。她向前跨了一步,一聲驚叫,一頭撲倒在地上。奇蹟又一次失敗了。

頓時全場一片喧嘩,彷彿群眾突然發瘋了。男的大喊,女的尖叫。他們怒吼著。

「妖巫,妖巫,」他們叫嚷道,「火刑。火刑。火刑。燒死她。」

接著,人們憑著一時衝動,直向聖器收藏室衝去,直想把這小姑娘撕得粉碎。他們情緒激昂,爭先恐後,你推我撞。有些人跌倒了,被人踐踏在腳下,他們的慘叫聲更添加了喧鬧。

主教一躍而起,三腳兩步從聖器收藏室里出來,面對著這瘋狂的人群。他高舉雙手,烏黑的大眼睛裡冒著火。

「後退,後退,」他用雷鳴般的聲音喝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褻瀆這神聖的所在?後退,聽見嗎?後退。」

他的面容是那麼嚇人,千百條喉嚨里不由發出惶恐的喘息。好像一個巨大的深淵驀地張開在他們面前,人們一下子都愣住了。他們朝後退卻。主教一時朝他們瞪著眼睛,目光中怒氣衝天。

「罪惡,罪惡。」他高聲叫道,然後握緊拳頭,揮舞雙臂,好像要用他憤怒的雷電去劈擊他們。「跪下,跪下,祈求天主饒恕你們褻瀆了天主的殿堂。」

好多人聽了他這話,懾於他的權威,抽抽搭搭地哭泣著跪了下來。還有一些人,像是嚇得動彈不得了,只顧站在那裡,呆望著他那可怕的形象。主教漸漸把目光從一邊掃向另一邊,直到把全部會眾盡收眼底,而每個人都覺得他那雙憤怒的眼睛好像專門盯著他一個人。除了這裡那裡有個女人在歇斯底里地抽泣之外,教堂內寂靜無聲。

「聽著,」主教最後說,「聽我說吧。」他的口氣這時不再是咄咄逼人的,而是莊重、嚴肅而帶有權威性的了。「聽著。你們知道這城裡發生了一些奇事,這些事在你們頭腦里產生了混亂和不安。你們知道聖母對卡塔麗娜·佩雷斯姑娘這樣說過:堂胡安·德·巴萊羅的事奉天主最虔誠的那個兒子能夠蒙天主的聖恩治好她的殘疾。在對你們說話的我和我弟弟堂曼努埃爾,由於邪惡的驕傲自大,竟冒失地認為所指的是我們兩人中間的一個。我們這樣膽大妄為受到了沉重的懲罰。然而堂胡安另外還有一個兒子。」

群眾大叫大笑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那個麵包師傅,」他們喊道,「麵包師傅。」

接著他們合著粗獷的節奏,揶揄地吟唱起來。

「麵包師傅。麵包師傅。」

「肅靜。」主教大聲叫道。

人們相互發出「噓」的聲音,要求別做聲。

「笑什麼?傻瓜的笑聲真好像鍋底下著火的荊棘在噼噼啪啪地爆響。天主要求你們的正是講公道、愛仁慈、謙恭地跟著你們的天主走。你們這些假冒為善、褻瀆神明的人啊。狗男女。罪惡。罪惡。罪惡。」

他連連說「罪惡」,越說越狠毒,越發充滿著鄙夷,以致聽他講的人好比被人劈面澆了一杯冰水,連忙退縮。他的狂怒叫人看了害怕。他用令人望而生畏的輕蔑目光對人群掃了一眼。

「聖教公署的差役們在場嗎?」

群眾中輕輕揚起一陣奇異的像是驚嘆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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