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堂娜比阿特麗斯不但辦事能幹、善於管理,而且是個極有見解的頭腦冷靜的女人。她一直告誡她的修女們不要說看到顯靈、靈魂出竅和天賜特殊的恩寵之類的事。她不准她們超越院規,沉迷於過分的苦行或自我體罰。她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耳目,只消有個人表現出這位女院長認為是過分宗教狂熱的跡象,她就馬上給她服瀉藥,同時禁止齋戒。如果這樣還不見效,便叫她出院到親友家去住幾個星期玩一陣。堂娜比阿特麗斯之所以在這方面很嚴格,是由於她記得在阿維拉的道成肉身修道院里,曾有一名修女聲稱她見到了耶穌基督、聖母和一些聖徒,並從他們那兒得到了特殊的恩寵,因此引起了許多麻煩,鬧得滿城風雨。女院長並不排除確有這種奇蹟發生的可能性,因為有些聖徒就受到過這一類天恩,然而阿維拉的那名修女特雷薩·德·塞彼達 是比阿特麗斯在那裡的修道院里學習時常跟她談談說說的,她實在沒法相信她不只是個神經錯亂的歇斯底里症患者而已。

關於卡塔麗娜碰到的那樁怪事是不可能有任何真實性的,但是修女們對此極感興趣,儘是講個不停,堂娜比阿特麗斯便認為應該把那姑娘找來,聽她自己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叫來了一名修女,叫她去把那姑娘找來。過了一會兒,修女回來了,對她說卡塔麗娜責無旁貸,原是準備遵從院長嬤嬤的命令的,可是她的懺悔神父不准她對任何人再講起那樁事。堂娜比阿特麗斯不習慣別人違拗她,皺起了眉頭,而她一皺眉頭,修道院里每個人都會嚇得發抖。

「她母親來了,院長嬤嬤。」修女歇了口氣說。

「我要她來幹嗎?」

「聖母剛在她女兒面前顯靈之後,她就聽她女兒親口講給她聽的。神父沒有想到禁止她母親講出去。」

女院長沒有血色的嘴唇上呈現一絲冷冷的微笑。

「是個好神父,可是缺乏遠見。你做得好,我的孩子。我要會見那個女人。」

瑪麗亞·佩雷斯被領進祈禱室。她常常看見女院長,可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她有點兒慌張。

堂娜比阿特麗斯坐在一張皮座皮背的高背椅子上,椅背頂上刻有鍍金的葉形裝飾。瑪麗亞·佩雷斯心想,一個女王也未必比她更加冷漠、尊貴和高傲。她跪下,吻了伸給她的那隻瘦瘠的白手。接著,女院長叫她講這次來想講的話,她就把卡塔麗娜告訴她的一字不漏地講了一遍。她講完之後,女院長微微點了點她那高貴的頭。

「你可以走了。」

她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桌子邊坐下,寫了封信,要求塞戈維亞教區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萊羅大駕光臨,她有樁看來相當重要的事想向他報告。她把信送出不到一個小時,就收到了回信。主教同樣一本正經地說,承蒙院長嬤嬤相召,不勝榮幸,當於次日去修道院拜訪。

修女們得悉這位著名的聖人將到她們修道院來,大為震動,馬上正確地料到,他的來臨一定與聖母在她們那華麗的教堂門前石階上顯靈的事有關。

下午,修女們剛睡過大熱天的午睡,他來了,帶著兩個當他秘書的修士,由助理院長迎接到客廳里。修女們十分委屈地被關照不準擅離各自的密室。助理院長吻過他手上戴的戒指,說她將領他到院長嬤嬤那裡去。那兩名修士準備陪他一起去。

「院長嬤嬤想跟主教大人單獨談話。」她謙恭地說。

主教猶豫了一下,隨即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兩名修士留了下來,主教跟著那修女穿過一條條陰涼的白色走廊,登上一道樓梯,來到那祈禱室。她把門開了,退到一邊,讓主教進去。他進去了。堂娜比阿特麗斯起身迎接他,雙膝跪下,親吻主教的戒指,然後做了個手勢,請他在一張椅子上就座,自己也坐下了。

「我原本希望主教大人會願意光臨本修道院的,」她說,「但是你不來,我只好冒昧邀請了。」

「我那位在薩拉曼卡的神學老師教導過我,要盡量少和女性交往,要敬而遠之。」

她想尖刻地回答他,但話到了舌尖上沒有出口,卻是定神打量著他。他目光盯在地上,等她說話。她卻不急於說話。她上次見到他以來將近三十年了,這還是他們的第一回交談。

他的長袍破舊而打著補丁。他的黑頭髮剃得只剩象徵荊冠 的一圈,略帶灰白色。他兩邊鬢角凹陷,面頰瘦削,臉上刻著深深的紋路,說明受過苦難。只有他那雙眼睛,發著深沉而熱情的奇異光芒,依舊使她想起她多年前就認識且愛得發狂的那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

那件事情是以鬧玩兒開始的。她跟她的保姆上教堂,正好看到他偶然第一回來那教堂做彌撒。他當時就很瘦,頭髮又黑又濃,剃的還只是低等神職的修士所剃的髮式,面目清秀,風度超逸。他的模樣有似那些從小應天主召喚而獻身事神,因而受到眾人敬仰,正翩翩年少就去世的聖徒。他不做彌撒的時候,往往和少數幾個一清早就上這裡來的人一起跪在小教堂里。他目不轉睛地朝著祭台,一心祈禱。

比阿特麗斯當時心情愉快,盡愛嬉耍。她知道自己這雙俏麗的眼睛有叫人神魂顛倒的魅力。她想開個玩笑,讓這個一本正經的青年神學院學生注意到她,就一味盯視著他,竭力要使他朝她看。她這樣白白盯著他望了好幾天,後來有一天,她直覺地發現他心神不寧了。她還說不上她這感覺是怎麼來的,可她吃得准,她屏息等待著。忽然間,他抬起眼睛,彷彿出乎意外地聽到了一個聲音,他目光碰上了她的目光,連忙轉過頭去。

從那一回以後,她連看也不朝他再看一眼,但是過了一兩天,她雖然低著頭好像在祈禱,卻覺察到他在看她。她一動也不動,可是覺得他瞧著她,如醉似迷地,他從沒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人。她感受到勝利的激動,故意抬頭迎著他的目光。他像上次一樣迅速地轉過頭去,她看見他羞愧得臉上漲得通紅。

有兩三回,她和保姆在街上走,看見他向她們走來,儘管他別轉了頭在她們身邊走過去,她知道他給打動了。說實在的,有一回他一看見她們,乾脆旋轉腳跟,就往來的路上走回去。比阿特麗斯格格地笑,保姆問她在笑什麼,她不得不隨口編個謊言來騙她。

後來,有一天早晨,她們走進教堂的時候,正好那神學院學生用指頭在蘸聖水,準備在胸前畫十字。比阿特麗斯伸手碰碰他的指頭,這一來自己的指頭上也沾到了聖水。這原是很普通而正常的舉動,他是沒法拒絕的。他臉色變得煞白,兩人的目光再次相接。這僅是片刻工夫的事,可就在這片刻之間,比阿特麗斯明白他正懷著凡人的愛情愛著她,這是一個熱情的青年迷戀一個美麗姑娘的那種愛情,她同時感到心中一陣劇痛,彷彿一把利劍刺透了她的心,她明白自己也同樣懷著凡人的愛情愛著他,這是一個熱情的姑娘迷戀一個英俊青年的那種愛情。她心中充滿了喜悅。她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快活過。

那天他來做彌撒。她的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他。她心跳得使她幾乎受不了,而那份痛苦——如果說這是痛苦的話——比她感受過的任何歡樂更大。

在這以前,她已經發現,他每天總有事要在一定時刻經過公爵府門口,於是她想辦法坐在一扇窗前,從那裡可以觀看外面的街道。她看見他走過來,經過公爵府門前時似乎勉強地放慢腳步,徘徊不前,然後看見他急急趕上前去,像是在逃避誘惑。

她巴不得他抬頭看看,可他從不抬頭看一眼。有一次,為了要逗弄他,趁他走近時,她有意掉一朵康乃馨下去。他本能地抬頭一看,但她縮進身去,這樣她能看到他,而他卻看不到她。他站住了,把花拾起來。他雙手捧著它,好像當它是一顆寶石,站著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彷彿著了魔。過了一會兒,他猛地揮手把它扔在地上,在塵土中踩碎後就跑,跑得能多快就多快。比阿特麗斯哈哈大笑,一會兒卻突然淚如泉湧。

後來,一連好幾天他不來做早彌撒,她實在焦急得忍不住了。

「那個經常來做彌撒的神學院學生怎麼啦?」她問她的保姆,「近來一直沒看見他。」

「我怎麼知道?我想他回到他的神學院去了吧。」

她從此沒有再見到他。她這才明白,一場小小的喜劇到頭來變成了一場悲劇,她深深悔恨自己幹了蠢事。她用她青春軀體的全部熱情愛慕他。她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受到過挫折,想想這回她不能如願以償,不禁惱怒萬分。

為她安排好的那樁婚事是以利害關係為基礎的,她以為這是由於她的門第而必然如此的。她準備盡她做妻子的責任,給她丈夫生男育女,但她抱定宗旨,至多拿他當個勢利的小人看待,可現在想到將和這個低能的矮子結為夫妻,心裡真有說不出的厭惡。

她知道自己對年輕的布拉斯科·德·巴萊羅的愛情不可能有什麼結果。誠然,他還只擔任著低微的神職,可以擺脫得掉,可是她根本用不著考慮到她父親決不會應允這樣身份懸殊的婚姻,她自己的虛榮心也不允許她去嫁給這個破落貴族。那麼布拉斯科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