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這一天是羅德里格斯堡這個城市的重大日子。居民們身穿最漂亮的衣服,天一亮就起身了。貴族們陰森的古老宅邸的陽台上鋪上了華麗的花毯,旗杆上懶洋洋地飄拂著他們的旗幟。這是八月十五日聖母升天節,萬里無雲,陽光普照。空氣中洋溢著興奮的氣氛。原來今天將有兩個離開家園已有數年之久的本地名人衣錦還鄉,因此城裡做了隆重安排,準備熱烈歡迎他們。一個是塞戈維亞 教區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萊羅修士,另一個是他弟弟堂曼努埃爾,他是西班牙王家軍隊中一員名將。大教堂里將唱起感恩讚美詩,市政廳里要舉行盛大宴會,另外還有一場鬥牛賽,晚上放焰火。

隨著早晨的時光漸漸消逝,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大廣場上來。遊行隊伍排好了,將從廣場出發,到離城一定距離的地方去迎接貴賓。領頭的是市政當局的官員們,後面是教會高級神職人員,最後是一長隊貴族士紳。群眾擠在街道兩旁,觀看隊伍經過,然後靜候那兩兄弟由這些貴人簇擁進城,到時候城裡所有的教堂將鳴鐘歡迎。

在加爾默羅會 女修道院所屬教堂的聖母堂里,有個跛腳的小姑娘在做禱告。她非常虔誠地跪在聖母像前祈禱。最後她站立起來,把丁字形的拐杖在腋窩裡撐好,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堂。

教堂里既涼快又陰暗,跑到外面悶熱的空氣里,突然襲來的強烈陽光使她一時看不清東西了。她站定下來,眼望下面那片空無一人的廣場。廣場四周的房屋都關上了百葉窗來擋熱氣。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趕去看節慶活動了,連汪汪叫的雜種狗都沒有一條。你會以為這是一座死城的。

她望望自己的家,那是一幢兩層的小樓房,擠在兩旁的房屋中間,她沮喪地嘆了口氣。她母親和同她們住在一起的多明戈舅舅都跟大伙兒一起出去看熱鬧了,不看完鬥牛是不會回來的。她感到十分孤獨和悵惘。她無心回家,因此就在教堂大門通向廣場的那道台階的頂端坐下來,把拐杖放下。她哭起來了。一會兒她突然悲不自勝,驀地仰身倒在石砌平台上,把腦袋埋在臂彎里,抽泣起來,彷彿心都要碎裂了。她這一動作推動了拐杖,石階又窄又陡,拐杖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到了底下的平地上。這可再倒霉也沒有了;這下子她就不得不爬下台階或者滑下去,去撿那根拐杖,因為她右腿癱瘓,沒有拐杖是沒法走路的。她傷心地哭起來。

忽然她聽見有人在說話。

「你為什麼哭啊,孩子?」

她抬頭看去,不禁一愣,因為她並沒有聽見有人走近來。眼前她可看見有個女人站在她背後,好像是剛從教堂里走出來的,可是她自己剛從教堂里出來,那時裡面並沒有人啊。那女人穿著一件直拖到腳背的藍色長斗篷,此刻正把遮在頭上的兜帽掀到背後。看來她確是從教堂里出來的,因為女人不遮著頭進入教堂是褻瀆天主的行為。

她身材比一般西班牙女人稍高一些,很年輕,因為她烏黑的眼睛底下沒有一絲皺紋,皮膚光滑柔嫩。頭髮梳得很簡單,中央分開,在脖頸上挽了一個鬆鬆的髮髻。她眉目清秀,面容慈祥。小姑娘說不准她是個農婦——不定是附近哪個庄稼人的妻子吧——還是個貴婦人。她帶著一種很隨和的神情,同時卻莊嚴得不由令人望而生畏。那件長斗篷遮蓋住了裡面的衣裳,可是在她掀起兜帽的時候,小姑娘瞥見了白顏色,猜想那準是她裡面衣裳的顏色。

「揩乾眼淚,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卡塔麗娜。」

「大家都去觀看歡迎主教和他那當軍官的弟弟的盛況了,你一個人獨自坐在這裡哭幹嗎?」

「我是個跛子,我不能多走路,太太。他們大家都健康快樂,我哪能攀得上他們啊?」

那女人站在她背後,卡塔麗娜要轉過身子才能跟她說話。她朝教堂的大門打量了一眼。

「你是從哪兒來的,太太?我在教堂里可沒有看見你。」

女人微微一笑,她笑得那麼甜,使小姑娘心裡的辛酸都似乎消散了。

「我看見你的,孩子。你在祈禱。」

「我是在祈禱,自從成了殘廢以來,我日日夜夜都祈禱聖母賜我恢複健康。」

「你以為她能做到嗎?」

「只要她肯賜福,就能做到。」

這女人的態度是那麼溫柔親切,卡塔麗娜覺得無論如何得把自己的悲慘往事講給她聽。原來有一年復活節,人們正在把年輕的公牛趕進城來準備供鬥牛賽之用,人們全都擁來看它們在馴服的閹牛帶領下被趕進鬥牛場來。在它們前面有一群騎在騰躍的馬上的貴族青年。突然間其中一頭公牛逃竄出來,直往一條橫街上衝去。當場一片驚慌,人群四面奔散。有一個男人被撞得摔倒了,公牛繼續直往前沖。卡塔麗娜拚命地奔逃,滑了一跤,倒下了,剛好那頭公牛追上了她。她尖叫一聲,昏了過去。等她蘇醒過來,他們告訴她,公牛發狂地衝刺時,在她身上踩過,又瘋狂地向前衝去。她受了傷,可傷不重;他們說不消多久她就會復原的,但是過了一兩天,她說她的一條腿不能動了。醫生檢查,發現那條腿癱瘓了,用針刺它也毫無感覺;他們給她放了血、服了瀉藥,又叫她吃叫人作嘔的藥水,但全都沒用。那條腿像是僵死了。

「可是你的兩隻手還可以使喚啊。」那女人說。

「感謝上帝,否則我們可要餓死了。你剛才問我為什麼哭。我哭,是因為我在失去那條腿的功能的同時,也失去了我情人的愛。」

「如果你成了殘廢,他就把你丟了,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愛你愛得很深的。」

「他一心一意地愛我,我愛他勝過我自己的心靈。不過我們都是窮人,太太。他叫迭戈·馬丁內斯,是個裁縫的兒子,跟著他父親做裁縫。本來我們準備在他學徒滿師後結婚,可是窮人討老婆,一定要她能夠在菜場上跟別的女人較量,在家裡又要能夠樓上樓下來回跑,干一切需要乾的家務,不然怎麼辦?男人畢竟是男人啊。男人哪會要一個撐拐杖的妻子,如今佩德羅·阿爾瓦雷斯願意把他的女兒弗朗西斯卡嫁給他。她是個醜八怪,但是佩德羅·阿爾瓦雷斯有錢,他怎麼能拒絕呢?」

卡塔麗娜又哭起來了。那女人帶著同情的微笑瞧著她。忽然遠遠傳來打鼓聲和嘟嘟的喇叭聲,接著所有的教堂鐘聲齊鳴。

「他們進城了,主教和他當軍官的弟弟,」卡塔麗娜說,「你該去看他們進城的,待在這裡幹嗎,太太?」

「我不想去。」

卡塔麗娜聽見這話,覺得詫異極了,懷疑地看著這個女人。

「你不是住在這個城裡的吧,太太?」

「不是的。」

「我原想奇怪,怎麼從來沒有看見過你。我原以為,這裡的人我沒有一個不認識的,至少面熟。」

那女人沒有接嘴。卡塔麗娜疑惑不解,從眼睫毛底下更仔細地窺看著她。她不大可能是摩爾人 ,因為她膚色不夠黑,但很可能她是個新派基督徒,就是那種願意接受洗禮、以免被驅逐出境的猶太人,但這些人,大家都知道,暗地裡依舊在遵守猶太儀禮,飯前飯後洗手,贖罪日 禁食,並在星期五吃肉。宗教法庭 是非常警惕的,所以不管是受了洗禮的摩爾人還是新派基督徒,跟他們往來總是危險的;他們隨時可能落到聖教公署手裡,在酷刑之下株連無辜。

卡塔麗娜連忙問自己有沒有說過什麼可能招惹罪名的話,因為當時在西班牙,每個人對宗教法庭都膽戰心驚,說一句不檢點的話,開一個玩笑,都足以成為遭到逮捕的理由,然後要過了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才能證明你無罪。卡塔麗娜心想還是儘快溜之大吉。

「我得回家去了,太太,」她說,接著以她慣常的禮貌,加上一句,「對不起,我告辭了。」

她向掉在台階下面的拐杖瞥了一眼,考慮有沒有膽量請那個貴婦人給她撿起來。但是那貴婦人根本不理睬她所說的話。

「你想恢複你的腿的功能嗎,孩子?你想要像從來沒出過什麼事情的時候那樣能走能跑嗎?」她問。

卡塔麗娜驚訝得臉色都發白了。這話問得露餡了。她不是什麼新派基督徒,這個女人,她是摩爾人,因為誰都知道,摩爾人只是名義上的基督徒,實際上是與妖魔相通,能施魔法做各種壞事的。不久前,本城遭受過一場瘟疫,被指控為造成這場瘟疫的摩爾人在拉肢刑架 上招認是他們乾的。他們被燒死在火刑柱上。卡塔麗娜一時嚇得目瞪口呆。

「怎麼啦,孩子?」

「只要能治好我的殘廢,我願意把我在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捐獻出來,實在我是一無所有。然而即使能重獲我的迭戈的愛情,我也不願做任何危害我不朽的靈魂或者冒犯我們神聖的教會的事。」

她始終望著那個女人,一邊說,一邊劃著十字。

「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怎樣可以治好你的腿。胡安·蘇亞雷斯·德·巴萊羅那事奉上帝最虔誠的兒子 有本領能治好你。他會用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把雙手按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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