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四年過去了。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亞歷山大六世駕崩了。瓦倫蒂諾為他父親的去世做好了一切的準備,不過沒料到的是,當他父親真的去世後,他自己也到了死亡的邊緣。儘管病入膏肓,但他的良好體質拯救了他。他成功地讓一名樞機主教通過選舉獲得了教皇職位,即庇護三世,對這個人他是無須擔心的。但遭他攻擊且逃跑的領主們抓住機會,重新掌控了自己的領地,他已經無力阻擋了。圭多巴爾多·達·蒙泰費爾特羅又回到了烏爾比諾,維泰利家族收復了卡斯泰洛城,而吉安·保羅·巴利奧尼則佔領了佩魯賈。只有羅馬涅還保持著對他的耿耿忠心。然後,庇護三世,那個病懨懨的老頭也死掉了,朱利亞諾·德拉·羅維雷——博爾賈家族的死敵——登上了教皇皇位,也就是尤利烏斯二世。為獲得瓦倫蒂諾控制的主教們的選票,他承諾重新任命他為教廷的總兵,並保證讓他掌握他的各個邦國。可能切薩雷認為誰的承諾要都比他自己的承諾更可信。結果,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尤利烏斯二世是有仇必報的人,而且狡詐多變、肆無忌憚、冷酷無情。不久他就找了個借口拘捕了公爵;接下來,他強迫公爵交出羅馬涅的各個城市——公爵的頭領們仍控制著這個地區。完成這些之後,他准許公爵逃亡那不勒斯。不久,國王斐迪南下令再次把他投入監獄,很快又把他轉移到了西班牙:先是關押在穆爾西亞的一座城堡里,然後為了獲得更大的安全保證,又把他帶往處於老卡斯蒂利亞中心區的梅迪納·德爾·坎波城。看來,義大利似乎最終並永遠擺脫了這位冒險家帶來的麻煩——在如此長久的時間裡,他無盡的野心讓義大利不堪其擾,不得安寧。

但幾個月後,整個義大利獲得一個驚人的消息:公爵逃跑了。經過了一段危險重重的旅途後,他化裝成一名商人,到達了潘普洛納——也就是他的內兄納瓦拉國王的首府。這一消息讓他的效忠者們頗為振奮,在羅馬涅的各個城市,都有瘋狂的慶祝場面。納瓦拉國王這個時候正在與他反叛的貴族們交戰,他任命切薩雷·博爾賈為他軍隊的統帥。

在這四年里,馬基雅維利一直忙於自己的工作,承擔各種不同的使命,受命組建一支國民軍——這樣,佛羅倫薩就不必完全依賴於僱傭兵了。當沒有其他事纏身時,他就處理第二秘書廳的事務。他的消化功能一直很差,在酷夏嚴冬的風霜雪雨里的騎馬旅行,客棧里的極其不適,以及沒規律的糟糕飲食,讓他的身體透支了。終於,在二月份——在我主誕生一五〇七年後的這一年的二月份——他病倒了。他被放了血,通了便,服用了他最喜歡吃的葯——他自己製作的混合物藥丸,這個葯在他看來可以醫治人類的所有小病小痛。

他確信,他要靠自己而不是靠醫生來治癒自己的病症,但疾病及治療讓他變得虛弱不堪,因此,執政團給了他一個月的病假。他回到了自己坐落在聖卡夏諾的農莊,那裡離佛羅倫薩有三英里遠。在那裡,他很快恢複了健康。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郊野里,樹木綻發新枝,野花盛開,草兒吐翠,小麥長勢喜人,這一切看上去讓人倍感舒心。對馬基雅維利而言,托斯卡納的景色給人帶來友善的、親密的快樂——它吸引的是人的大腦,而不是感官;它沒有阿爾卑斯山的高聳入雲,也沒有大海的寬廣無垠;它是一張圖紙,土壤是其素材,優雅、精美、輕鬆而快樂,養活了那些熱愛智慧、熱愛睿智的談吐、熱愛漂亮女人以及好心情的人。它讓你想到的不是但丁的嚴肅的華美樂章,而是洛倫佐·德·梅迪奇讓人輕鬆愉快的旋律。

三月的一個早上,太陽升起來了,馬基雅維利也起了床,他來到他小莊園的小樹林里,在那裡,他正讓人砍伐樹木。他在樹林里徘徊,檢查昨天做過的工作,跟伐木工人交流;然後,他來到一汪泉水邊,在淺灘上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書。這是一本奧維德的書,當讀到奧維德描寫自己戀情的歡快活潑的詩行時,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笑意,他想到了自己曾有的艷遇,想著想著,心情大好起來。

「做了錯事再去懺悔,總比後悔啥壞事都沒幹過好多了!」他嘀咕道。

然後,他溜達著朝客棧方向走去,跟過往的行人交談。他是一個很會交往的人,如找不到志趣相投的人,也很樂意跟那些差一些的人交流。現在,他感到飢腸轆轆,到吃飯的時間了。他漫步到家,跟妻子和孩子們在餐桌邊坐下來,吃上一頓用自家農莊產的糧食和蔬菜做成的簡單飯菜。飯後,他回到客棧,店主、屠戶、磨坊主和鐵匠都在。他坐下來跟他們玩了一圈紙牌,遊戲中大夥大呼小叫、吵吵鬧鬧,為了一個便士也會興奮得癲狂;還有面對面的吼叫,桌子上空飛來飛去的辱罵聲,彼此眼前晃動的拳頭!馬基雅維利聲嘶力竭地沖著打得最好的那個傢伙大叫,並把拳頭晃到他面前。黃昏到了,他回到自己家裡。瑪麗埃塔又懷上了第三個孩子,正要給兩個小男孩端晚飯。

「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回來了呢。」她說。

「我們打牌去了。」

「跟誰啊?」

「還是那幫人,磨坊主、屠戶,還有巴蒂斯塔。」

「都是人渣!」

「他們讓我的智慧能夠稍微增加一點兒,說到底,他們並不比那些國家的大臣們更愚蠢,總體而言,也不比他們更卑鄙。」

他把大兒子貝爾納多抱過來放在腿上,開始給他喂飯。

「你的湯不要涼了。」瑪麗埃塔說道。

他們一家——還有女僕和僱工,在廚房裡吃飯。喝完湯後,女僕又給他拿過來三隻插在扦子上的烤雲雀。他感到驚訝,但很開心,因為往常的晚飯一般只有一碗粥、一份色拉。

「這是什麼?」

「喬瓦尼抓的,我想你會喜歡吃的。」

「都是給我的?」

「都是給你的。」

「你是一個好女人,瑪麗埃塔。」

「我跟你結婚都五年了,我還不知道?要想進入你的心,必須通過你的胃。」她淡淡地說道。

「你觀察得夠細的,為這,你也應該吃上一隻雲雀,親愛的。」他回答道,說著用手指夾起了其中的一隻,不由分說地突然放到了她的嘴裡。

「它們在狂喜中飛向天空,內心裡唱著歡快的歌,就在這時,它們被一個無聊的男孩捉住了,接著被烹飪並吃掉了。所以,人啊,儘管有著展翅翱翔的理想,有著對智慧之美的想像,以及對無限世界的渴盼,但到頭來還是被邪惡的命運控制,除了喂蟲而毫無用處。」

「親愛的,快趁熱吃飯,話以後再說。」

馬基雅維利笑了。他把另一隻雲雀從扦子上扯下來,用他堅固的牙齒咀嚼著,吃得嘎吱作響,同時用滿懷愛意的眼睛看著瑪麗埃塔。不錯,這是一個好女人,她生活節儉,而且性情溫和。每每看到他出差離開,她都很難過,而每次回來,她都喜不自勝。他懷疑她是否了解他對她的不忠。如果她知道但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的話,這說明她通曉事理,而且心地善良;他本來會走得更遠,行事更為糟糕,但他沒有,他對自己的妻子非常滿意。

吃完飯後,女僕洗刷碗碟,瑪麗埃塔把孩子們打發上了床。馬基雅維利上了樓,脫下穿了一整天的滿是泥漬的臟衣服,換上了——他自己描述為的——氣派而高貴的裝束,因為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晚在書房讀一讀自己喜歡的作家的作品。他還沒穿好衣服就聽到一個騎馬的人趕了過來,接著聽到騎馬人跟女僕說話要找自己,是比亞焦!他不知道,這個時候,有什麼事會讓比亞焦從城裡出來。

「尼科洛,」他在樓下大聲叫道,「我有消息要告訴你。」

「等一下。我準備好馬上下去。」

已近黃昏,天氣有點兒涼了。馬基雅維利利落地把他的黑錦緞長袍套在束腰外衣上,然後開了門。比亞焦正在樓梯下面等他。

「瓦倫蒂諾死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有信使從潘普洛納趕來。我想,你想知道這事,所以就出城來了。」

「到我書房來。」

他們坐下來。馬基雅維利坐在書桌旁,比亞焦坐在一把雕花椅子里,這把椅子是瑪麗埃塔嫁妝中的一部分。比亞焦把聽說的情況轉述了一遍。切薩雷·博爾賈在埃布羅河畔的一個村莊建立了自己的司令部,計畫襲擊萊林伯爵的城堡,萊林是叛亂貴族中勢力最強大的一個。三月十二日一大早,公爵的軍隊和伯爵的軍隊有過小規模的交戰。切薩雷·博爾賈還在自己的房間里,警報就響了。他穿上盔甲,騎上馬,投身到戰鬥中。叛軍逃逸後,他根本沒看清後面是否有人跟著,就猛追敵人到了一條深谷里,在那裡,他孤身一人深陷重圍,從馬上摔了下來。他激烈地戰鬥,直到被殺死。第二天,國王和他的軍隊找到了他的屍體,他全身赤裸——他們已經扒去了他的盔甲和衣服,國王用自己的披風蓋在了他光光的身體上。

馬基雅維利專註地聽著,比亞焦講完後,他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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