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馬基雅維利跟著公爵到了塞尼加利亞。他度過了焦慮的一天。一個人出去,或者不攜帶武器出門都非常危險。如果不得已離開他所避難的這座凄冷的客棧,他總要帶上皮耶羅和僕人。他可不想被更嗜酒的暴躁的加斯科涅人殺掉。

這天晚上八點,公爵派人來請他。以往每次馬基雅維利覲見公爵時都有他人在場,如秘書、教會人士、隨從等;但這一次讓他感到驚訝,那個把他領進公爵房間的官員立馬就走開了,這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單獨相處。

公爵興緻勃勃。紅褐色的頭髮,精心修理的鬍鬚,泛紅的雙頰,熠熠發光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比馬基雅維利見到的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俊逸。他的儀態中散發著自信,舉止中透露出威嚴。他可能只是某個邪惡神父的私生子,但他卻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國王。跟往常一樣,他直奔主題。

「怎麼樣,我給你的主子們幫了大忙,把他們的敵人都消滅乾淨了,」他說道,「我希望你現在就給他們寫信,讓他們把步兵召集起來,連同騎兵一起發派到我這裡。這樣,我們就可以向卡斯泰洛和佩魯賈進軍了。」

「佩魯賈?」

公爵臉上笑開了花。

「巴利奧尼拒絕跟其他人一起簽署協議,他臨走時說:『如果切薩雷·博爾賈想找我,他可以到佩魯賈來——帶上他的軍隊。』這正是我計畫要做的。」

馬基雅維利心想,簽署協議可沒有給其他人帶來好處,但他的臉上還是掛著微笑。

「打敗維泰洛佐、擊垮奧爾西尼家族將會讓執政團花上一大筆錢,讓他們來做這件事,利索勁兒連我的一半兒都趕不上。我認為他們不會不領情的。」

「他們肯定不會的,閣下。」

公爵的嘴唇上仍掛著微笑,但他的目光卻變得嚴厲起來,長時間盯著馬基雅維利。

「那就讓他們展示一下吧。他們連舉手之勞都沒有付出,而我為他們所做的可值十萬達克特啊。這筆債務並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而是一種雙方心照不宣的約定,如果他們開始償付這一債務,那就再好不過了。」

馬基雅維利很清楚,執政團對這種要求會大為光火,所以他不願當這件事的傳話者。令他高興的是,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應該告訴閣下,我已經請求我們的政府把我召回了。我跟他們講,他們應該派一名地位更高、權力更大的特使到這裡來。閣下跟我的繼任者談論這件事可能會獲得更多實惠。」

「你是對的。我討厭你們政府的拖拖拉拉。他們跟我合作還是反對我,該是痛下決心的時候了。我本來今天就要離開這裡,但如果我走了,這個城市將遭到洗劫。安德烈亞·多里亞明天早晨將獻出城堡,然後我將離開這裡前往卡斯泰洛和佩魯賈。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後,會轉而關注錫耶納。」

「法國國王同意你佔領他保護的城市嗎?」

「他不同意,我也不會愚蠢到認為他會同意。我打算以教廷的名義去佔領它們。我想得到的只是我自己的羅馬涅。」他說道。

馬基雅維利嘆了口氣。儘管並不情願,他仍對這個人充滿了欽佩:他的精神如火焰般熊熊燃燒,對自己獲得所渴盼的一切信心十足。

「沒有人會懷疑運氣是站在您這一邊的,閣下。」他說。

「運氣青睞那些能夠把握機會的人。城堡的指揮者拒絕向任何人投降,但卻單獨向我投降,你認為這是一場令人開心、恰好讓我從中受益的意外嗎?」

「我不會那樣不公正地評價閣下的舉動。從今天發生的事情來看,我想您做了該做的事。」

公爵笑了。

「我喜歡你,秘書先生。你是一個可以交談的人。我會想念你的。」他停頓了一下,以一種探尋的眼光看著他,似乎看了很久很久,最後開口道:「我差點兒就希望你能為我效勞了。」

「閣下是一個好人,但能為共和國服務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它讓你得到什麼好處呢?你的薪水可憐巴巴的,入不敷出,還要向朋友們借債。」

這話讓馬基雅維利感到有些意外,不過這時他想起來了,公爵一定知道巴爾托洛梅奧借給他二十五達克特的事。

「我對錢不是太在意,喜歡大手大腳的。」他回答道,臉上浮現出愉快的笑意,「我經常會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這是我的個性缺陷。」

「如果你跟著我做事,這種事情就不大可能會發生。要想贏得一位漂亮女士的好感,送她一條項鏈、一隻手鐲或胸針是一件非常令人開心的事。」

「我經常會找那些放蕩而毫不做作的女人來滿足我的慾望。」

「如果能夠掌控自己的慾望,這樣做也無可厚非。不過,誰能說出愛神會對人使出怎樣離奇的花招呢?秘書先生,你難道一直沒有意識到,如果愛上的是一個貞潔的女子,一個人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公爵用譏諷的眼神看著他,在那一瞬間,馬基雅維利不安地想到公爵是否已經知曉他對奧蕾莉亞的失意戀情,但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隨即便被否定了。公爵讓他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討,而不是討論他這位佛羅倫薩特使的戀愛故事。

「我願意把這個看作理所當然的,並且願意把歡樂還有『代價』都留給別人體驗。」

公爵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可以想像到,他正在心裡尋思這是個怎樣的人呢——當然不是出於什麼更長遠的動機,而只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同樣,在辦公室的會議室里,當你發現自己在跟一個陌生人單獨相處時,為打發時間,你也會從他的外表猜測他前來要處理什麼事務,他有什麼樣的職業、習慣和個性等。

「我想你是一個如此聰明的人,不會滿足於在一個從屬的職位上了此餘生的。」公爵說道。

「我從亞里士多德那裡學到一點:中庸之道乃是智慧的高級形式。」

「是不是你缺乏雄心壯志呢?」

「絕不是,閣下,」馬基雅維利笑道,「我的志向就是盡我所能為我的國家服務。」

「這恰恰是你不被允許做的。你比誰都清楚,在一個共和國里,天才是不被信任的。一個人之所以獲得高位是因為他平庸無能,無法對他的同僚構成威脅。因此,統治那些民主國家的,不是那些最具才幹的人,而是那些不會讓人感到憂懼的無能之輩。你知道,毀掉民主根本的是什麼嗎?」

公爵抬頭看看馬基雅維利,好像在等他做出回答,但他什麼都沒說。

「嫉妒和恐懼。執政者中的一些猥瑣小人物對他們的同僚充滿了妒忌之心,他們不願意讓某個同僚獲得好的名聲,因而阻止他實施對國家安全和繁榮至關重要的某些措施;他們之所以感到惶恐不安,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周圍所有的人無時不刻不想用謊言和詭計將其取而代之。結果會怎樣?結果是他們會更加害怕出現任何過錯,而不是積極地把一件事情做好。人們說狗不咬狗,不管是誰發明了這句諺語,他一定是從來沒有在民主體制里生活過。」

馬基雅維利一直沉默不語。他非常清楚公爵的話有多麼真實。他記得圍繞著自己的那個卑微職位曾有過多麼激烈的競爭,而他擊敗對手獲得那個職位又是多麼艱辛!他知道他的一些同僚在審視著他所走的每一步,隨時對他出現的任何過錯發動攻擊,從而讓執政團把他解僱掉。公爵繼續說道:

「像我這種地位的君主,可以任意挑選才華出眾的人士為他服務。他不必因為他需要這個人的影響力,或者他必須考慮這個人背後的黨派的效忠這些原因而把職位授予一個不能勝任的人。他害怕沒有競爭,因為他超越於競爭之外,所以他不會支持平庸——平庸是對民主的詛咒,是民主的毒藥;他會尋求那些才能卓越、精力充沛、富有創造精神和智慧的人士為他效勞。怪不得你們的共和國每況愈下呢,任何人獲得他的職位竟然直到最後才考慮他是否勝任!」

馬基雅維利微微笑了笑。

「閣下,請允許我提醒您,眾所周知,君主的青睞並不靠譜。他們既可以把一個人擢升到高位,也可以把他打入深淵。」

公爵咯咯笑起來,笑得很快活,而不加任何掩飾。

「你想到雷米羅·德·奧爾科了吧?君主必須知道怎樣賞罰嚴明。他的慷慨必須是廣泛的,司法必須是嚴厲的。雷米羅犯下了令人憎惡的罪行,他的死罪有應得。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佛羅倫薩,會怎樣呢?把他處死將會觸犯一些人,因此會有人替他求情,因為他們曾從他的罪行中獲得利益;執政團會猶豫不決,最後會把他任命為派駐法國國王的大使,或者派到我這裡來。」

馬基雅維利笑了。

「相信我,閣下。他們提出派往您這裡的大使具有無懈可擊的受人尊敬的好品質。」

「那會讓我無聊至死的。毫無疑問,我會想念你的,秘書先生。」這時,好像剛剛想起來一般,他沖馬基雅維利溫和地笑了笑,「你為什麼不加入我的部門呢?我會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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