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接下來的一周,馬基雅維利的情緒之豐富就如同百納被褥的色彩。在某個時刻信心滿滿,另一個時刻則垂頭喪氣,從幸福的期待到憤怒的失落,他無不感受體驗了。一會兒興奮得癲狂,一會兒又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現在巴爾托洛梅奧遲遲下不了決心,他既渴望前去,又顧慮重重,就像一個受到誘惑的賭徒,要把賭注下在贏面甚小的賭局中,想贏怕輸的心態讓他備受折磨。某一天他打算成行,第二天又決定不去了。馬基雅維利的消化功能本來就一直不佳,如此的反反覆復更讓他的胃功能深受其害。一切都已安排就緒,如果因為身體不適而無法把握住機會——一個歷盡千辛萬苦、耗資巨大而創造出來的機會——的話,那真是太殘忍了。他給自己放了血,服了瀉藥,只能吃些流食。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工作量比任何時候都要多:公爵跟叛亂頭領們的談判已到了緊要關頭,馬基雅維利要不時地給執政團寫信,會見代理人,到宮廷打探消息一待就是幾個小時,還要拜訪到伊莫拉來的代表各自國家的權勢人物。但最後一刻,好運終於眷顧他了。巴爾托洛梅奧在拉文納的代理人給他發來一封信,說如果不馬上敲定他已談了一段時間的交易,合同將會易主。這件事讓他下定了決心。

馬基雅維利的痛苦倏地消失了。那天跟巴爾托洛梅奧交談之後,他就去拜訪了提莫竇修士,他同意把馬基雅維利吩咐的話傳達給巴爾托洛梅奧。為了迎合奧蕾莉亞,他找到一位商人——在伊莫拉掙錢很容易,商人們都被吸引到這裡來了,買了一副用金線縫製的帶香味的手套。手套花去他不少錢,不過這不是節約錢的時候。他叫皮耶羅送過去,告訴他去了後找卡泰麗娜夫人,這樣僕人們就會認為,他只不過是在給主人捎信;同時,他吩咐皮耶羅告知她,他想跟她在教堂裡面談一番,任何時間都可以,由她來定。皮耶羅回來後告訴他,卡泰麗娜夫人把奧蕾莉亞夫人喊了進去,她非常喜歡這件價值不菲的禮物,馬基雅維利聽了非常開心。這種手套極受珍愛,曼圖亞的侯爵夫人認為,這樣的一份禮物法國女王才配擁有。

「她看起來怎麼樣?」馬基雅維利問。

「奧蕾莉亞夫人嗎?她看起來很高興。」

「別裝傻了,孩子。她看起來漂亮嗎?」

「跟往常一樣。」

「笨蛋!卡泰麗娜夫人何時去教堂?」

「她今天下午去做晚禱。」

跟卡泰麗娜夫人見面回來後,馬基雅維利滿心歡喜。

「人類真是一種了不起的動物,」他在回家的路上想,「只要臉皮厚、頭腦活,再加上有錢,還有什麼做不成的。」

起初,奧蕾莉亞感到緊張,極力排斥提出的建議,但最終還是被卡泰麗娜夫人的看法一點點地說服了。馬基雅維利覺得,這些觀點都是無可爭辯的——這很自然,因為這些都是他提出來的。提莫竇修士溫和而堅定的規勸又強化了這些看法。奧蕾莉亞是一名通曉事理的女子,她不得不承認,為獲大善,拒斥小惡是不明智的。總而言之,如果確定巴爾托洛梅奧不會造成威脅,她打算準許馬基雅維利的請求。

下定決心之後,巴爾托洛梅奧覺得不能再耽擱了。於是,第二天中午,由僕人和馬夫陪著,到拉文納去了。馬基雅維利以他慣有的禮貌,前去跟他道別,並希望他的旅程如願以償。女僕尼娜被打發回家,跟自己的父母住上一晚。當她離開後,馬基雅維利派皮耶羅帶著一個籃子到了巴爾托洛梅奧家,籃子里裝有從河裡直接撈上來的鮮魚,一對肥大的閹雞,糖果店裡買來的糖果,水果以及一瓶城裡生產的最好的葡萄酒。計畫將這樣進行:馬基雅維利要等到晚上九點——就是日落三小時後,這時,塞拉菲娜已經上床睡著了,他來到院子的那個小門口。卡泰麗娜夫人會給他開門,然後,他們共進晚餐。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她會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接下來,就留下馬基雅維利和他的心上人了。不過,她要他保證,一定要在黎明前早早離開房間。皮耶羅送完籃子回來,還帶來了卡泰麗娜夫人最新的交代。教堂的大鐘敲響的時候,她在家門口等她。為確保是他本人,要先快速地敲兩下門;等一等,再敲一次;然後稍等片刻,再敲兩次。這時,門就開了,進來時什麼話都不要說。

「跟經驗豐富的女人打交道就是省事,」馬基雅維利說道,「真是百密而無一疏。」

他讓僕人打了一桶熱水送到卧室來,然後把全身上下洗了個乾乾淨淨。上次這樣洗澡還是在跟瑪麗埃塔結婚前的晚上。他記得結果是得了感冒,也自然而然地傳染給了瑪麗埃塔。洗完澡,他給自己噴了香水——香水是給奧蕾莉亞買玫瑰油時一起買的,然後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因為不想破壞對所盼盛宴的胃口,他拒絕去吃塞拉菲娜準備的簡單飯菜,找的借口是,他要跟費拉拉公爵的代理人一起到酒店吃飯。他想讀點兒東西,但人太興奮了,根本看不進去。他漫不經心地彈了彈魯特琴,手指也不聽使喚了。他想起了柏拉圖的那個對話——在對話中,柏拉圖不無得意地證實:如果快樂跟痛苦糅合在一起,快樂就不再純粹,這裡面還是有一些道理的;不過,有的時候冥想那些永恆的事物,實在有些無趣。當腦子裡滑過他所面臨過的那些困難,以及採用的巧妙手段時,他在心裡笑了起來。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這種謙虛是一種虛偽,並不適合他。他不知道有什麼人,能像他這樣把各方面人士的情感、缺陷以及興趣嫻熟操控,最終屈從於他的意志。教堂的鐘敲了八下。他把皮耶羅喊過來,想下下跳棋,把這漫長的一小時打發過去。平時擊敗皮耶羅輕而易舉,但今天晚上,他有些心不在焉,讓皮耶羅贏了一局又一局。一個小時看起來漫無盡頭,不過,鍾突然響了。馬基雅維利一下子跳了起來,麻利地穿上外套,敞開房門,走進了夜色里。他正要進小衚衕,忽然聽到有人腳踏鵝卵石的聲音。他把門關上一些,就在裡面等著讓人過去——甭管他們是誰。但是人沒有往前繼續走,而是在他的門口停下了,其中一人開始敲門。由於門沒上鎖,門一下子被推開了。馬基雅維利看到有幾個人站在過道里,兩人舉著火把。

「啊,尼科洛大人,」其中一人說道,馬基雅維利馬上認出來了,是公爵的一個秘書,「我們來請你。你正要去宮廷嗎?公爵想見你,他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前所未有地,馬基雅維利一下子蒙了,他想不出任何的借口。如果他沒有在出門的當口被碰個正著,他就可以給公爵寫封信,說卧病在床,無法赴約之類,現在這話怎麼能說呢?對公爵這樣的人,你又不能說有其他事情等待處理。再說,如果有重要的消息,他必須去聽一聽,很可能涉及佛羅倫薩的安危問題。他的心開始往下沉。

「等一下,我告訴一下我的家僕,讓他不用陪我了。」

「根本不用陪。有人會把你安全送回來的。」

馬基雅維利回到客廳,關上身後的門。

「聽著,皮耶羅,公爵派人來請我。我會告訴公爵我肚子絞痛,以便縮短會談的時間。卡泰麗娜夫人一定會等我。到她家門口,按照他告訴的方法去敲門。告訴她發生的事情,說我會儘快前來的。請她同意你留在院子里,這樣我敲門時,你可以給我開門。」

「好呀!」

「說我很痛苦、很窘迫、很不幸、很凄慘、很憤怒。半小時後我就趕回來。」

說完,他跟那些來請他的人去了宮裡。他被帶到了前廳,秘書告訴他,他去跟公爵彙報一下,然後離開了。馬基雅維利就在那裡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這時,秘書回來說,公爵請他原諒,信使剛剛從羅馬教皇那裡回來,帶回了一些信函,他正和埃爾納主教、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商討這些信件。一忙完就會讓他過去。馬基雅維利再次被一個人留了下來。他的耐心正經受著痛苦的考驗。他煩躁不安,在椅子里晃來晃去,咬著自己的手指,在房間里來回踱個不停。他感到焦躁難抑,憤憤不平,怒氣沖沖,抓狂不已。最後,在絕望之中,他跑出了房間,找到正來叫他的秘書,冷冰冰地問他,公爵是否已把他忘了個乾淨。

「我肚子絞痛,」他說道,「如果公爵不能見我,我回家明天再來。」

「真是不幸。公爵大人肯定不會讓你乾等的,除非他有重要的緊急情況要處理。我想他有話要跟你說,這對執政團來講至關重要。請耐心一些。」

馬基雅維利竭力抑制住怒火,一屁股坐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秘書想跟他聊一聊,馬基雅維利用單音節詞回答了他,顯然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但這位秘書卻依然喋喋不休。馬基雅維利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沒讓自己喝住這個話簍子的連篇蠢話。他滿腦子念念不忘的是:如果他們當時晚去一分鐘,就找不到我了。最終,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還是過來了,說公爵準備好了接見他。馬基雅維利等了一個小時,但一想到皮耶羅正在院子里瑟瑟發抖地等著他,就不無揶揄地笑起來。受苦的人不止他一個,這讓他得到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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