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瓦倫蒂諾現在習慣於熬夜工作,因而早上總起不來。一天到晚忙得暈頭轉向的大臣們,正好利用這個時間睡個懶覺。第二天上午到晚飯前,馬基雅維利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給執政團的信已經送走了,他覺得自己能把事情輕鬆地處理好。他讀了讀李維,記下一些感想。接下來,為打發時間,他把借來的魯特琴拿過來。音色不錯,聲音洪亮而優美,他一上手就注意到,琴很適合他的男中音。這天天氣晴朗,他坐在打開的窗邊,享受著令人愉悅的煦暖陽光。不遠處,有人在焚燒木材,氣味傳到鼻孔里,讓人覺得渾身舒暢。塞拉菲娜家和巴爾托洛梅奧家之間的小巷子如此狹窄,連一頭掛著馱籃的毛驢都不可能擠過去。透過窗戶,馬基雅維利俯視著這個小小的院落以及裡面的井蓋和李子樹。他唱起歌來。這天早上他的嗓子真好——他越發喜歡上自己的嗓音了。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對面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他沒看清是誰開的,甚至沒看到固定紙板的手,但是他突然興奮得戰慄起來,因為他確信那個未露真面的開窗者正是奧蕾莉亞。他唱了他最喜歡的兩首歌,都是情歌。第三首歌唱到一半兒的時候,窗子突然關上了,好像有人進了房間。這使他有些驚慌失措起來,頭腦里疑竇頓生:聽歌的或許只是女僕,她不想讓女主人看到自己疏於分內事而去聽隔壁的陌生人唱歌。吃飯時,他跟塞拉菲娜的談話讓他明確知道,那扇打開的窗戶正是巴爾托洛梅奧和他年輕妻子的婚房裡的。

這一天晚些時候,他去了宮殿,但既沒見到公爵,也沒見到任何大臣。碰到那些無所事事而到處閑逛的人,他就上去搭話,問問有什麼新消息,他們都說一無所知,但他仍然得到這樣一種印象:他們至少已經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但不管是何事,就是秘而不宣。很快,他就碰到了巴爾托洛梅奧,後者告訴他,自己跟公爵有個約會,但公爵太忙,沒有時間接見自己。

「我們在這裡純粹是浪費時間,」馬基雅維利以令人開心的友好態度說道,「去酒店喝一杯吧!或許我們還可以玩玩紙牌。如果你會下棋的話,我們也可以殺一盤。」

「我喜歡下棋。」

在他們去金獅酒店的路上,馬基雅維利問巴爾托洛梅奧宮殿的每個人今天都在忙些什麼。

「我不清楚。沒有人告訴我這些。」

從巴爾托洛梅奧略微不滿的語氣里,馬基雅維利猜到他說的是實話。他自視甚高,結果卻發現自己被排斥在公爵的信任圈子之外,這對他而言是一種羞辱。

「我聽說,有些事情公爵要保密的話連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將無從得知。」馬基雅維利說道。

「公爵一整天都在和大臣們忙活,送信員派了一個又一個。」

「顯然是出事了。」

「我聽說今天早上從佩魯賈來了一名信使。」

「信使?不會是化裝的吧?」

巴爾托洛梅奧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麼疑慮?」

「沒有。我只是問問。」

很快就到了酒店。他們要了一大瓶葡萄酒,又要來了棋子。馬基雅維利是國際象棋高手,很快他就發現,巴爾托洛梅奧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但他故意使局面變得複雜化,並最後輸給了巴爾托洛梅奧——他覺得這樣才有趣。巴爾托洛梅奧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自我感覺良好起來。他們端起酒杯時,他準確地指出了馬基雅維利所犯的錯誤,以及他應該採取哪些手段來對對手的策略進行反擊。馬基雅維利自責自己缺乏預見。在他們返回各自住處的路上,巴爾托洛梅奧說道:

「我岳母說,今天早上她聽到你房間里有人在唱歌,嗓子真不錯。是你唱的,還是我年輕的表親皮耶羅唱的呀?」

「皮耶羅的嗓子比我好,不過今天早上是我唱的。卡泰麗娜夫人沒有覺得我唱得很糟糕,我感到很開心。比亞焦和我,還有其他一兩個人,過去我們常常通過唱歌來打發時間。」

「我的男低音也很好的。」

「皮耶羅唱男高音。我們要是組合起來,那真是棒極了!在你有空時——如果你願意光臨我寄住的寒舍,我將不勝榮幸。我們可以給我們的好朋友塞拉菲娜舉行一場小小的音樂會了。」

魚鉤甩得如此漂亮,魚兒會上鉤嗎?現在看不出來。

「當然沒問題,這會讓我重新找到青春的感覺。當我在士麥那時,我還是個年輕小伙兒,我們那些義大利人總是在唱個不停。」

「耐心點兒,」馬基雅維利對自己低聲說道,「耐心點兒。」

回到房間後,馬基雅維利拿出一包油膩的紙牌,玩起了單人遊戲。他一邊玩,一邊在頭腦里反覆考慮著巴爾托洛梅奧跟他說過的話,以及他從塞拉菲娜處獲悉的情況。他做了一個計畫——一個很好的計畫,但執行起來需要非常巧妙才行。他對奧蕾莉亞想得越多,對她越加迷戀。他認為自己能「幫助」巴爾托洛梅奧生一個孩子——當然最好是他最渴望的男孩。這個想法讓他心裡樂開了花。

「這樣令人開心的好事兒並不是總能碰上的。」他想。

顯而易見,他必須討好卡泰麗娜夫人,因為沒有她的幫忙,他將寸步難行。但麻煩的是,怎樣才能跟她儘可能地熟絡、親密起來,怎樣她才肯幫忙呢?這是個長相妖媚的女人,他想到可以讓皮耶羅誘她上床——皮耶羅很年輕,以她那個年齡,對此會求之不得的。但他隨之放棄了這個念頭,如果皮耶羅能成為奧蕾莉亞女僕的情人,效果可能更好些。但據說,卡泰麗娜夫人年輕時淫蕩成性。馬基雅維利有一點深信不疑:當一個女人性魅力不再時,她就會變成老鴇。他認為,性這個東西有種天然特性,能讓人間接地感受到它帶來的快樂——當他們已過了直接享受它的年齡時。至於巴爾托洛梅奧的面子,她管那麼多幹什麼呢?奧蕾莉亞得有自己的孩子,這才是她所關心的。

那麼,提莫竇修士怎麼樣呢?他是她們的告解神父,這一家人的朋友。或許有必要前去拜訪一下,看看他是個怎樣的人,說不定這個人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的。這時,馬基雅維利的冥想突然被敲打百葉窗的聲音打斷了。他四下看了看,坐在那裡沒有動。敲窗聲又傳過來,聲音不大,小心翼翼的。他走到窗邊,把窗子稍稍打開些。有人低聲說出一個名字。

「法里內利。」

「等等。」

「你一個人在嗎?」

「我一個人。」

他走到走廊,把門打開。黑暗中他只看到一個人站在那裡。法里內利,我們或許還記得,就是佛羅倫薩的那個會計,馬基雅維利到伊莫拉的第二天曾跟他見過面。他縮在一個斗篷里,用圍巾把臉遮住了,悄悄地走了進來,跟在馬基雅維利後面到了客廳。屋裡只點了一根蠟燭。他在緊靠著馬基雅維利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樣他就可以小聲地說話,而不用抬高嗓門。

「我有些重要的情況告訴您。」

「說吧。」

「如果我的話對執政團很有價值,他們會不會對我寬大為懷?」

「你儘管放心好了。」

「今天早上,一個信使騎快馬來到宮裡報告,叛軍最終還是簽訂了聯合協議。他們宣誓支持本蒂沃利奧,保衛博洛尼亞,恢複領地內貴族被剝奪的財產,同時約定,任何人都不能跟公爵單獨談判。他們決定招募一支七百人的重騎兵,一百人的輕騎兵,另外還有九千人的步兵。本蒂沃利奧將對伊莫拉發動攻擊,維泰洛佐和奧爾西尼向烏爾比諾進軍。」

「這是真正的新聞啊!」馬基雅維利說道。

他感到既興奮又激動。這種刺激性事件令他振奮不已。就像個遊戲的旁觀者,他幸災樂禍地坐觀公爵如何應付眼前的困境。

「還有一件事。維泰洛佐已經通知公爵,如果他能得到保證——自己的領地卡斯泰洛城不被剝奪,他會再次投靠公爵。」

「這個你怎麼知道的?」

「反正我是知道的。」

馬基雅維利感到困惑。他了解維泰洛佐,這是個陰鬱多疑、喜怒無常的人,動不動就暴跳如雷,又時時會陷入深深的憂鬱之中。他深受梅毒之害,以至於有時候神志失常。他那扭曲的腦瓜里能搞出什麼邪惡的計畫,誰會知道?馬基雅維利把會計打發走了。

「尼科洛大人,我能信任您替我保守秘密嗎?如果有人發現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您了,我就活不成了。」

「我知道。我不是那種把下金蛋的鵝殺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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