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馬基雅維利第二天早上遲遲沒有起床。他讀了《神曲·地獄篇》中的一首詩。儘管他幾乎能將這部優秀的詩作背誦下來,但它仍一如既往地讓他感到無限愉悅;每迴誦讀,他都被它優美的語言所陶醉,但這一次,他頭腦深處卻總晃動著奧蕾莉亞端端正正做刺繡的身影。他不時地被迫放下手中的書,沉浸在淫邪的想像之中。他在想到底怎樣才能再次見到她呢。當然,再次會面時,她可能就不再令他那麼心醉神迷了。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倒是好事,因為目前他的確公務纏身,無瑕他顧;但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仍不失為令人快樂的、擺脫繁忙政治事務的好方法。就在這時,他的浮想聯翩被僕人安東尼奧打斷了。他告訴他巴爾托洛梅奧大人就在樓下,希望見到他。他讓傳話下去,說馬上就到。然後,馬基雅維利匆忙穿上衣服,下樓去了。

「很抱歉,伯爵,讓你久等了。我正在給執政團寫信,就差幾句話了。」他輕輕鬆鬆地編了個謊言。

聽到馬基雅維利稱他為伯爵,巴爾托洛梅奧微微做了個手勢以示反對,好像在說,這個東西不值一提,不過,他顯然對此很是受用。他帶來了新消息:聖利奧是烏爾比諾最堅固的要塞,它坐落在一塊陡峭的、孤立的岩石上,據說牢不可摧。不巧的是,就在它被修繕時,一群武裝農民乘虛而入,他們衝到要塞口,殺死了瓦倫蒂諾的衛戍士兵。消息不脛而走,其他村民隨即發生了暴動。當消息傳到瓦倫蒂諾那裡,他暴跳如雷。事情很明顯,暴亂是馬焦內那些謀叛者們發動的。這就意味著,他們下定了決心要向他發動進攻了。公爵的宮殿現在已陷入混亂之中。

「公爵現在可以控制的軍隊有哪些?」馬基雅維利插話道。

「你最好親自過去看看。」

「不知道公爵大人希不希望我過去。」

「跟我來吧,我就要去軍營,我帶你去。」

馬基雅維利頭腦里閃過一念:巴爾托洛梅奧前來通報消息並非出於友善——這類消息無論如何遮掩不了太久,顯然他是公爵派來邀請他的。馬基雅維利一下子警覺起來,就像在森林中行走的獵人,忽然聽到了灌木叢里傳來的窸窣聲,但他臉上仍帶著溫和的笑容。

「朋友,如果你能在軍營里出入自如,那你一定是個大人物。」

「不,並非如此,」巴爾托洛梅奧故作謙虛地回答道,「公爵委任我帶人去給軍隊提供補給。」

「那你一定大發其財了。」馬基雅維利狡黠地說道。

巴爾托洛梅奧放聲大笑起來。

「哪有什麼油水可撈。公爵這個人可不好糊弄。烏爾比諾的士兵因為伙食惡劣差點兒發生嘩變。這事引起了公爵的注意,他發現士兵們的怨恨是正當的,於是把三個專員送上了絞刑架。」

「我很理解,所以這件事使您變得小心翼翼。」

他們騎馬去了軍營。軍營離城三公里,有三個連的槍騎兵,每連五十人,由西班牙軍官統率。還有一支一百人的槍騎兵——稱作「羅馬紳士」,他們抱著投機和撈取名聲的目的加入了公爵的軍隊。每個槍騎兵都騎馬,都配有一個騎矮種馬的侍者和一個步兵作為隨從。此外,還有兩千五百名僱傭兵。公爵親自招募的軍隊有六千人,兩天後有望到達。他派了一名代表去米蘭,去把散布在倫巴第的五百名加斯科涅僱傭兵招來;派了另一名代表到瑞士再招一千五百名士兵。他的炮兵威力巨大,而且士氣高漲。馬基雅維利對軍事很感興趣,且從圍攻比薩的失利行動中,他還獲得了一些軍事經驗,對此頗為自詡。他眼睛圓睜,問了一個又一個問題,關於軍官的,關於士兵的。他把得到的回答分為兩類:聽起來符合事實的和不大可能的,然後接受前者,擯棄後者——由此得出了結論:公爵的軍隊絕不可輕視。

返城後,他立刻看到了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的留言,說是公爵希望晚上八點跟他見面。晚飯後,他打發皮耶羅到巴爾托洛梅奧家裡去,告訴他公爵晚上要接見自己,如果巴爾托洛梅奧想晚些時候跟他在金獅酒店會面,他們可以在那喝一杯——要想跟奧蕾莉亞建立聯繫,得通過她的丈夫才行,所以要先跟他交上朋友。巴爾托洛梅奧比較容易相信他人,他喜歡美酒佳肴,喜歡志趣相投的夥伴。共和國的特使現在提出的邀請證明了對他的信賴,這不得不讓巴爾托洛梅奧的自負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馬基雅維利回到他自己的房間,睡了個午覺,他覺得跟塞拉菲娜再談一談是有必要的——他認為自己能從她嘴裡套出比皮耶羅得到的更多的話。她跟他講巴爾托洛梅奧的好話,可能是出於謹慎的緣故;只要對人性有所了解,就能斷定,她對那個肥胖男人的感激之心遠遠不及因受忽略而產生的怨恨。馬基雅維利認為自己足夠聰明,把她的真實想法套出來沒什麼問題。

睡醒午覺後,他慢步走下樓梯,好像要去客廳的樣子,一邊走一邊唱,而且唱得過於響亮了些——唱的是一首佛羅倫薩歌曲中的一段。

「塞拉菲娜夫人,你在嗎?」他經過廚房門時說道,「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

「大人,你嗓子真不錯。」她說。

「非常感謝!我可以進來待一會兒嗎?」

「我大兒子也有一副好嗓子,巴爾托洛梅奧大人以前常常把他喊過去,然後兩人一起唱歌。巴爾托洛梅奧大人是個男低音,一個如此高大強壯的男人嗓門這麼低真是很奇怪。」

馬基雅維利豎起了自己的耳朵。

「我的朋友比亞焦·博納科爾西,也就是巴爾托洛梅奧大人的表親,和我一樣都喜歡歌唱。很遺憾我沒有把我的魯特琴帶來,要不,我會非常樂意把我寫的歌唱給你聽了。」

「我兒子的魯特琴留這兒了。他本來想隨身帶著的,但琴太珍貴了,是他父親——我可憐的丈夫所效勞的一位紳士送給他的,我不想讓他帶走。」

「我可以看看嗎?」

「到現在已經三年沒人碰過了。我敢說有些琴弦可能斷了。」

但她還是把琴取了過來,放在了馬基雅維利的手裡。琴由雪松木製成,裡面嵌著象牙,是個精美的物件。他調好了琴,然後低聲哼唱起來。他不但精通樂律,而且掌握了創作技巧,有幾首歌曲都是他自己寫詞,自己譜曲。當他唱完時,他看到塞拉菲娜的眼裡淚光閃閃。他放下樂器,用充滿善意的眼神看著她。

「我不想讓你流淚的。」

「你的歌聲讓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他現在距離我那麼遙遠,身處重重險境,周圍都是野蠻人。」

「這對他來說將是難得的經歷,在巴爾托洛梅奧大人的佑護之下,他的前程是無憂的。」

她掃了他一眼,露出痛苦的神色。

「能吃上富人餐桌上掉下的麵包屑,拉撒路也一定會感激涕零的。」

她刻薄的話語讓馬基雅維利確信自己的猜想大致不錯。

「《聖經》告訴我們,到了天堂我們的位置將要倒轉過來。」他說。

她大笑起來,但聽起來更像是嘲諷。

「他願意拿出一半的財富來交換我的孩子。」

「他的三個妻子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真是奇怪。」

「你們男人呀,總是認為這是女人的問題。卡泰麗娜夫人再清楚不過,如果奧蕾莉亞不能儘快生個孩子,那情況對她、對奧蕾莉亞都不太妙,到時候就不會再有漂亮的衣服,也不會有戒指和手鐲嘍!我對巴爾托洛梅奧這個人了如指掌,光付出沒有回報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幹的。卡泰麗娜夫人的擔心說明她還比較明智。她給了提莫竇修士一些錢,祈禱奧蕾莉亞能懷上孩子。」

「請問,誰是提莫竇修士?」馬基雅維利問。

「她們的告解神父。巴爾托洛梅奧許諾,如果奧蕾莉亞生一個兒子,他就捐出一幅《聖母聖子圖》。提莫竇修士要從他們身上發大財了。他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知道巴爾托洛梅奧沒有生育能力,當然我也知道。」

馬基雅維利沒料到收穫會如此之大,一個精彩的簡單計畫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覺得不需要再談下去了,於是他胡亂地撥了撥琴弦。「你是對的。這是一把優美的樂器,彈彈真是一種快樂。你不願意讓你兒子把它帶到國外,我能理解。」

「你真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大人,」她說道,「如果它能給你帶來快樂,那麼你在這兒的這段時間,我就借給你用吧。我知道,你用起來會很小心的。」

馬基雅維利一直在想著如何哄她主動把琴借給他,這下子倒省了不少麻煩。毫無疑問,對付女人他真有一手。遺憾的是,她太老了,憔悴不堪,面色土黃,否則,他倒可以跟她胡侃上一陣。他熱誠地向她表示了感謝。

「唱唱我妻子喜歡的那些小曲,真是件令人舒心的事。我們結婚時間還不長,她已有孕在身;離開她真是讓人不舍。但是我又能怎麼辦呢?我是共和國的公務員,必須履行職責,而不能憑個人好惡行事。」

過了一會兒,馬基雅維利離開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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