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離伊莫拉已經不遠了。這座城市地處肥沃的平原,有一條河流穿城而過。周圍的鄉村沒有遭到戰爭破壞的跡象——因為切薩雷的軍隊一開過來,它就繳械了。在離城兩英里的地方,他們遇到七八個騎馬的人,馬基雅維利認得其中一人是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公爵的首席秘書。他同馬基雅維利熱情地打了招呼,聽說他來此的目的後,便轉身陪他返回了城裡。前一天,執政團派了一名信使到公爵的宮廷,找到了在這裡的代理人,通知他特使即將前來。現在信使正在城門口等著呢。這一路可不近,阿加皮托問馬基雅維利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休息休息,然後再去見公爵,遞交國書。伊莫拉——瓦倫蒂諾現在的首府,是座不太大的城市,儘管軍隊都駐紮在城外,但城裡仍擁擠不堪,彙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公爵的隨身侍從、王室成員、義大利其他公國的代理人、出售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的商人、受贊助的律師、間諜、演員、詩人、逢迎拍馬者、淫蕩女人,還有打了勝仗的僱傭兵,以及跟在其後的那些夢想著無論如何都要發財的窮人和下等人。如此一來,住宿便成了問題,城裡的兩三家客棧早已人滿為患,人們只好三五個人擠在一張床上了。但佛羅倫薩的代理人已經給馬基雅維利及其僕人安排到多明我會修道院住宿。信使提出要給他們帶路,馬基雅維利轉向阿加皮托道:

「如果公爵大人願意接見我,我現在就過去。」

「我騎馬去看看他是否有空,這位官員會帶您到宮裡。」

阿加皮托把那位官員留下來,跟其他手下人上馬揚鞭離開了。其餘人騎著馬穿過逼仄的街道前往大廣場。路上,馬基雅維利問官員城裡哪家酒店最好。

「我可不喜歡修道院那些好心的修道士提供的飯食,我也不想不吃飯就睡覺。」

「金獅酒店。」

馬基雅維利對信使說道:

「你把我帶到宮裡後,就去金獅酒店,讓他們多準備些吃的。」又對皮耶羅道:「你到馬廄看看,然後信使會告訴你怎麼去修道院,把馬鞍袋交給安東尼奧。然後呢,你和信使到宮裡來等我。」安東尼奧是兩僕人之一。

宮殿建築很大,但並不豪奢,其建造者卡泰麗娜·斯福爾扎是個節儉的女人。宮殿佔據了廣場一角,在這裡,馬基雅維利和官員下了馬,門衛讓他們進去了。官員派了一個士兵去給首席秘書報告說他們到了。幾分鐘後,秘書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來到了他們等待的房間。他皮膚黝黑,黑長發,留一小撮黑色的鬍鬚;膚色蒼白,眼神憂鬱而睿智。他是個紳士,彬彬有禮,說話文雅,神態率真,這讓很多人誤以為他聰明有餘而能力不足。無論對公爵的事業還是本人,秘書都是忠心耿耿——公爵有種天然的能力能把那些忠誠者吸引到自己身邊。阿加皮托告訴馬基雅維利,公爵要馬上接見他。他們沿著一段精緻的樓梯上去,然後馬基雅維利被帶到一個雅緻的房間。房間四周裝潢著壁畫,有一個大大的石制壁爐,排風罩上雕刻著卡泰麗娜·斯福爾扎的徽章,但這個無所畏懼的、不幸的女人現在被切薩雷·博爾賈關進了羅馬的監獄。爐床上有木頭在燃燒,發出明亮的火焰。公爵背靠著壁爐站著。房間里僅有的另外一人是胡安·博爾賈 ,蒙雷阿萊的樞機主教,他是教皇亞歷山大的侄子,身材魁偉,為人精明,正坐在一個雕花的高背椅子里,就著火烤腳。

馬基雅維利向公爵和主教鞠了個躬。公爵親切地走過來,拉住他的手,讓他坐在椅子上。

「走了這麼遠,一定凍壞了累壞了吧,特使先生?」他問道,「吃飯了嗎?」

「吃過了,閣下。我在路上吃了。非常抱歉,我穿著騎馬服就到您這裡來了,因為我想代表共和國儘快把我們的意思向您傳達。」

接著,馬基雅維利遞上了覲見函。公爵飛快地掃了一眼,然後把它交給了秘書。切薩雷·博爾賈是個美男子,相貌極出眾。他身材比一般人高大,膀闊腰細,胸肌發達;一襲黑裝,突顯了他白皙的膚色。右手的食指上戴著枚戒指,除此之外,全身唯一的裝飾物便是聖米迦勒項圈了,這是路易國王授予他的勳章。精心梳理的頭髮呈現出飽滿的赤褐色,由於蓄髮日久,頭髮已觸及肩部;他唇上留髭,下頦上的短須則修剪得尖尖的;鼻子挺直、精緻,清晰的眉毛下面是雙無所畏懼的美目,好看的嘴唇肉感十足;皮膚乾淨,泛著光澤;步伐莊重而優雅,儀態中透出王者的威嚴。馬基雅維利心裡嘀咕:這樣一個年輕人如何擁有了一個偉大君主的舉止呢?要知道,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羅馬女人,而他父親,那個通過無恥的聖職買賣獲得了教皇職位的人,本來也不過是個肥胖的、長著鷹鉤鼻的西班牙神父罷了。

「我請求貴政府派出使節,是因為我想確切地知道目前我與共和國之間的關係。」他措辭嚴謹地說道。

馬基雅維利把他準備好的演講詞發表了一通。儘管公爵在傾聽,但仍能看出,公爵只是把他按執政團的指令做出的善意保證當作是一番好話而已。話說完了,出現了片刻的安靜。公爵靠在椅子里,用左手撥弄了一下胸前的項圈。當他再次開口時,話語里顯然帶著些冷淡。

「我的領土跟你們的領土有很長的邊界線。我肯定會盡我所能來捍衛它們的。我很清楚,你們的城市對我並無善意——你們想讓我跟教皇和法國國王都扯上紛爭。就算我是個殺人犯,你們對待我的方式也是壞得不能再壞了。但現在,你們必須做出選擇——是把我當作朋友還是敵人。」

他的聲音充滿了音樂感,輕盈而不沉重,不刻薄,但也刺人,這使得他的話語顯得有些傲慢,令人難以忍受。他是在跟下等人說話呢!不過,馬基雅維利是個訓練有素的外交家,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氣。

「我可以向閣下保證,我們的政府尋求的是您的友誼,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他溫和地說道,「但是他們沒有忘記是您讓維泰洛佐去侵犯我們疆土的,他們對此做法深表疑慮。」

「這跟我沒有關係,維泰洛佐這樣做是為了他自己。」

「他拿的是您的薪水,也受您調遣。」

「遠征開始時我根本不知道,後來也沒有提供任何援助。我不會裝模作樣地對此表示遺憾——我沒什麼遺憾的。佛羅倫薩背叛了我,就該遭受懲罰。但當我看到他們已得到足夠的懲戒後,就把我的頭領撤回來了。這讓頭領們對我不滿,正陰謀推翻我啊。」

馬基雅維利不想在這個時候提醒他,他撤回他的頭領,只是因為法國國王強行命令他這樣做。

「你們應該對此承擔責任,正如你們應該承擔維泰洛佐侵略你們領土的責任一樣。」

「我們承擔責任?」馬基雅維利震驚異常,喊了起來。

「如果你們沒有愚蠢地迫害並處死保羅·維泰利,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他的弟弟維泰洛佐要報殺兄之仇,這有什麼奇怪的?從頭到尾我都阻止他這樣做,結果他背叛了我。」

公爵的話如何理解?現在有必要做一下解釋。

長期以來佛羅倫薩一直在圍攻比薩,但戰局進展糟糕,共和國的部隊遭遇了重大挫敗,執政團把這歸罪於總指揮的無能。因此,他們招募了兩名僱傭兵隊長來為路易國王效命,即保羅·維泰利和維泰洛佐·維泰利兄弟。總指揮權交給了保羅,他是位有名望的統帥。戰鬥打響了,城牆被炸出了一個豁口,就在士兵們即將蜂擁而入的時刻,保羅·維泰利卻突然下達了撤退命令。儘管他說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更多人員的傷亡,因為他確信比薩城會接受有條件的投降,但執政團認定,保羅是在欺騙他們。於是派了兩個專員到前線——名義上是供給裝備,實際上是抓捕維泰利兄弟。保羅·維泰利的部隊駐紮在卡希納城外一英里處,但兩專員要求他到卡希納去,以便跟他討論戰事問題。他們招待他吃了晚飯,然後把他帶進一間密室逮捕了他。他被送往佛羅倫薩後被砍了頭。在受盡折磨的情況下,他仍不願承認自己有罪。

「保羅·維泰利是個叛徒,」馬基雅維利說道,「他受到了公正的審判,然後被定了罪。他罪有應得。」

「他是否有罪並不重要,但把他處死就是大錯特錯。」

「為了共和國的尊嚴,我們必須不遺餘力地打擊敵人。我們要表明,佛羅倫薩有勇氣保衛自己的安全。」

「那你們為什麼讓他弟弟活下來?」

馬基雅維利煩躁地聳聳肩——公爵的話觸到了他的痛處。

「我們本來派了人去抓維泰洛佐,打算把他帶到卡希納,但他看穿了這個圈套。當時他正卧病在床,他請求給他留點兒時間以便穿上衣服,結果設法逃脫了。這個事情搞砸了——你吩咐這些人去辦事,但他們的愚蠢讓人防不勝防!」

公爵輕聲笑起來,笑得很開心,眼睛裡閃爍著愉悅。

「情況發生了變化,計畫已經無法執行,但還要堅持做下去,這是錯誤的行為。維泰洛佐從你們眼皮底下逃掉後,你們就應該把保羅帶到佛羅倫薩,而不是把他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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