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

有兩三個人聽到了庭院里的爭吵聲,他們從各自房間里跑出來,聽聽是怎麼回事。

「是新來的房客,」一個女人說道,「她跟她的行李搬運工吵起來了。」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出租房,環繞著一個庭院。房子地處拉·馬卡雷納(塞維利亞最混亂的街區)的一條小街上。房子租給了工人、小公務員(這類人西班牙遍地都是)、郵遞員、警察,或者電車售票員。這裡孩子眾多,成群結隊。住戶有二十家。鄰里之間吵吵鬧鬧,然後再握手言歡,見了面便胡吹神侃、喋喋不休。哪個需要幫助了,大家就會伸出援助之手。因為安達盧西亞人都是溫柔敦厚之人,總體而論,大夥相處得很是不錯。有一間房已經空閑了一段時間。今天早上由一名女子租去了。一小時後,她帶著大小細軟來了。她本人攜帶著儘可能多的東西,一名加利西亞人——在西班牙,搬運工一般都是加利西亞人——運來了其他所有行李。

但爭吵愈加激烈。二樓上的兩個女人,正興緻勃勃地聽著,生怕漏聽了任何一句話,於是趴在欄杆上向前探了探身。

她們聽到新來者尖厲的聲音越來越高,不停地咒罵著,搬運工不時憤怒地插幾句話。兩個女人彼此用胳膊推了推。

「你不付錢我是不會走的。」搬運工堅持道。

「我已經給你付過錢了。你說過收三里爾的。」

「我從沒說過!你答應給四里爾。」

他們在針尖大的利益上爭辯個不休。

「搬那幾樣東西就要四里爾?你瘋啦!」

她試圖把他推開。

「你不付錢我是不會走的。」他重複道。

「我再給你一個便士。」

「我不要。」

爭吵越來越響。女人對著搬運工尖叫著、咒罵著,在他面前晃動拳頭。最後,他終於失去了耐心。

「哦,好吧,給我一便士,我走。我可不願在你這樣的蕩婦身上浪費時間。」

她給他付了錢,然後搬運工把她的褥子扔在地上,走了。看著他離開,她又沖他罵了句髒話。等她從房間出來,再把東西拖進去時,欄杆上的兩個女人看清了她的臉。

「天哪!那真是一張邪惡的臉!看起來就像個女殺人犯。」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沿著樓梯走了上來,她母親沖她喊道:「羅莎莉亞,你看到她了嗎?」

「我從她來的地方叫了個加西利亞人,他說他把東西從特里亞納帶來了。她答應給他四里爾,但又不願意給了。」

「他沒告訴你她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過在特里亞納,他們都叫她拉·卡奇拉。」

她掃了一眼欄杆上那兩個漠然地看著她的女人,什麼話也沒說。羅莎莉亞哆嗦了一下。

「她讓我感到害怕。」

拉·卡奇拉年屆四十,面容憔悴,瘦骨嶙峋。兩手和手指骨骼突出,就像禿鷲的爪子。她兩頰深陷,皮膚蠟黃,皺紋密布。當她張開蒼白的厚嘴唇時,能看到尖尖的牙齒,跟食肉動物無異。她的頭髮是黑色的,但很粗糙,打著一個笨拙的結,似乎隨時都會掉到肩膀上;每個耳朵的正前方,都耷拉下直直的一縷。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裡,又大又黑,發著凶光。她臉上的表情如此兇殘,沒有人敢走上前跟她說話。她又是個完全自閉的人。鄰居們的好奇心不由地被喚起了。他們知道她很窮,因為她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每天早上六點,她就出了門,直到晚上才回來。他們甚至不知道她靠什麼謀生。於是,他們敦促住在這座房子里的一名警察前去做一番查問。

「只要她不擾亂治安,我就不應管她。」警察說。

不過在塞維利亞,醜聞的傳播總是快之又快。幾天後,一名住在樓上的泥瓦匠帶來了消息,說他在特里亞納的朋友知道她的底細。拉·卡奇拉一個月前剛從監獄出來,她在那裡待了七年——因為一樁謀殺案。她原先住在特里亞納的一所房子里。不過在孩子們發現她以前的劣跡後,便向她投石子,辱罵她,她便用髒話回擊他們,還動手打他們,搞得那個地方烏煙瘴氣。房東通知她限期內離開。她對房東及所有趕走她的人破口大罵。後來一個清晨,她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那她殺的誰呢?」羅莎莉亞問。

「他們說是她的情人。」泥瓦匠回答。

「她不可能只有一個情人哦。」羅莎莉亞嘲笑道。

「聖瑪利亞!皮拉爾——」她的母親叫道,「我希望她不會把我們中的任何人殺掉。我說過,她看起來就像個女殺人犯。」

羅莎莉亞顫抖著,用手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就在這時,拉·卡奇拉忙完她白天的活計回來了。突然間,談話者們都感到了一陣壓抑,大夥都彼此向前靠了靠,彷彿要擠在一起,然後緊張地看著對他們怒目而視的那個女人。她似乎從他們的沉默中也看出了一絲不祥,帶著懷疑的神色飛快地瞥了他們一眼。為找個話題,警察向她問好。

「謝謝好意。」她答道。然後陰沉著臉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

他們聽到她鎖上了門。那雙邪惡、陰鬱的眼睛將他們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他們小聲地嘟噥著,好像中了惡意的魔咒。

「她惡魔附體了。」羅莎莉亞說。

「我很高興你在這裡保護我們,曼紐爾。」她母親對警察說。

但拉·卡奇拉看起來無意給大伙兒製造麻煩。她依然我行我素,不肯屈服於人,從不願跟人打一聲招呼。任何人想跟她表達友誼,都會被她斷然阻止。她感覺到鄰居們已經發現了她的秘密——那樁謀殺案以及多年的牢獄生活。她臉上的皺紋更加冷峻,深陷的眼睛露出更殘酷的神色,但她給眾人帶來的焦慮慢慢地消失了。當她偶爾從庭院里坐著的人群中穿過時,甚至連多嘴多舌的皮拉爾也不再去注意這個不苟言笑、憔悴不堪的女人。

「我敢說監獄生活讓她發瘋了,他們說這種事常有。」

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讓小道消息又瘋長起來。一個年輕人來到鐵格柵(這座塞維利亞住宅的前門,熟鐵製成)前找安東尼亞·桑切斯。皮拉爾正坐在庭院里縫補裙子,她抬頭看了看女兒,聳了聳肩。

「這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她說。

「有的,她就住在這裡。」年輕人回答道,然後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他們也叫她拉·卡奇拉。」

「噢!」羅莎莉亞打開了大門,給他指了指房門,「她在家。」

「謝謝。」

年輕人沖她笑了笑。羅莎莉亞是個漂亮女孩,臉色紅潤,有一雙好看的、引人注目的眼睛。一支紅色康乃馨襯托著她烏黑光滑的頭髮。乳房飽滿,乳頭在罩衫下挺立著。

「祝福獻給給你帶來生命的母親。」他說了句陳舊的祝福話。

「上帝和你同在。」皮拉爾答道。

他走過去,敲響了門。兩個女人的目光好奇地跟著他。

「他是誰呢?」皮拉爾問,「拉·卡奇拉以前從來沒有過訪客。」

他的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一次。他們聽到拉·卡奇拉用令人焦躁的聲音問誰在敲門。

「媽媽!」他叫道。

一聲尖叫傳來。門一下子打開了。

「古利托!」

女人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然後熱烈地親吻他。她撫摸著他,雙手滿懷愛意地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龐。女孩和她母親看著這一切,從來沒想到那個女人會如此溫柔。最後,她高興地輕輕啜泣起來,然後把兒子拉進了屋裡。

「是她兒子,」羅莎莉亞驚訝道,「誰會想到呢?她還有這樣的好兒子。」

古利托有一張清瘦的面孔,牙齒整齊、潔白,頭髮剪得很短,緊貼頭皮,太陽穴附近都刮凈了,噴上了一種正宗的安達盧西亞香水。早熟的鬍鬚在褐色的皮膚下形成藍色的影子。當然他是個極好打扮的人。像他的同胞一樣,對漂亮的衣服有著強烈的愛好。他的褲子是緊身的,短夾克和帶飾邊的襯衣都新得沒法再新,還戴著寬邊的禮帽。

最後,拉·卡奇拉的房門打開了,她從裡面走出來,靠在兒子的臂膀上。

「你下周日還要來嗎?」她問。

「如果沒什麼事耽擱就來。」

他掃了羅莎莉亞一眼,然後跟母親道了晚安,又沖她點了點頭。

「願上帝跟你同在!」她說。

她沖他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拉·卡奇拉截住了那個眼神。早已被巨大的快樂掃蕩無存的陰鬱又像雷雨雲一樣使她的面孔黯淡下來。她狠狠地、陰沉沉地看著那個漂亮女孩。

「那是你的兒子嗎?」年輕人走後,皮拉爾問。

「是的,是我兒子。」拉·卡奇拉粗聲說道,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任何事情都不能軟化她那顆堅硬的心。縱使她的心裡溢滿了歡樂,但還是不去理睬那份友誼的序曲。

「他是個俊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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