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昂蒂布的三個胖女人

有三個胖女人,一個叫里奇曼太太,是個寡婦;一個是蘇利夫太太——一個離過兩次婚的美國女人;還有一個叫希克森小姐,是個老姑娘。三個人都四十來歲,正值人生的大好年華,又都頗有資財。蘇利夫太太有個聽起來很是怪異的名字:箭頭。當年,她還年輕,身材苗條,這個名字她是喜歡得不得了,而這名字也真適合她,那時人們總愛拿這個名字跟她開玩笑,但玩笑話總讓人很受用。她甚至覺得,這個名字跟她的性格還很般配呢:因為它寓意著直截了當、速度奇快、目標明確。不過,現在她不那麼喜歡了——她精美的五官因為脂肪的堆積而變得模糊起來了,胳膊腿兒粗粗大大的,屁股也肥大不堪,要找件稱心的衣服讓自己滿意比登天還難。人們仍圍繞她的綽號開玩笑,但都是背後偷偷地開,她心裡很清楚,現在的玩笑話已經不那麼中聽了。人到了中年,但她絕不願受年齡的擺布,依然喜歡穿戴藍色服飾,以便把自己眼睛的顏色突顯出來。在染髮技藝的幫助下,她金色的頭髮仍保持著原來的光澤。她喜歡碧翠斯·里奇曼和弗蘭西斯·希克森,是因為兩人都比她胖得多,這讓她的身材看起來很是修長,而且她們兩個都比她年齡大不少,都把她看作是小妹妹。這讓人感覺很棒哦!碧翠斯和弗蘭西斯是性情和善的女人,愛拿她的那些求愛者尋開心。當然,她們二人對於求愛這種無聊的事情是不屑一顧的。事實上,希克森小姐在這方面連丁點兒的念頭都沒動過。不過,兩人對她賣弄風情一點兒都不反對。可以理解,終有一天,「箭頭」還會得到第三個男人的傾心的。

「親愛的,只有你不能再胖了。」里奇曼太太說道。

「老天爺,那個人得會打橋牌才行。」希克森小姐說。

她們為她找了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保養良好,舉止高貴,是一名退役的海軍上將,高爾夫球高手,也是一個毫無牽累的鰥夫——不過,無論如何,其收入還是非常可觀的。「箭頭」和顏悅色地聽她們說著,心裡根本不去想這回事,但她把心中所想掩飾了起來。沒錯,她本來希望結婚的,但還是移情別戀了:先是看上了一個義大利人,後又青睞於一名西班牙人。義大利人身材頎長,皮膚黝黑,長著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還有一個響噹噹的頭銜;西班牙人出身高貴,剛滿三十歲。多少次,當她在鏡子里顧影自盼的時候,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像那個年齡的人。

希克森小姐、里奇曼太太和「箭頭」蘇利夫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們因肥胖相聚,因橋牌結盟。她們的初次相遇是在卡爾斯巴德。在那裡,她們住的是同一家賓館,看的是同一個醫生,都接受了同樣殘忍的治療。碧翠斯·里奇曼體形龐大,不過,她還是個端莊的女人,眼睛漂亮,臉頰紅潤,嘴唇塗得艷麗。她是個寡婦,但家產豐富。對此,她是心滿意足的。她酷愛美食,吃麵包喜歡塗上黃油,還愛吃乳酪、土豆和板油布丁。一年中的十一個月,想吃啥就放開去吃,在卡爾斯巴德的一個月就減量。一年又一年,她日趨肥胖。她斥責自己的醫生,但沒得到什麼同情,不僅如此,他還把種種淺顯的事實指給她聽。

「如果喜歡的東西都不能吃,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為自己申辯道。

醫生不滿地聳了聳肩。後來,她告訴希克森小姐,她開始懷疑醫生了——覺得他並沒有她起初想像的那樣聰明。希克森小姐大笑起來,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聲音低沉,扁平的灰黃臉,一雙明亮的小眼睛熠熠發光;走路時雙手插在褲兜里,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如果這樣還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就會點上一支長長的雪茄,儘力把自己收拾成一個男人的樣子。

「穿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該是什麼鬼樣子?」她說,「你如果跟我一樣胖,你就知道,穿得舒服一點兒就得啦!」

她穿上花呢裝、重皮靴——不管什麼時候,頭上都光光的、不喜歡戴東西,然後到處遊盪。不過,她身體強健如牛,曾揚言說,打球時沒幾個男人能比她投得更遠。她說話直來直去,罵人的花樣之多連那些搬運工也無法相媲美。儘管她的名字叫弗蘭西斯,她更樂意讓人叫她弗蘭克。她行為專橫,但為人圓滑,性情開朗,又個性突出——這使得她能夠把三個人團結起來。她們一起喝礦泉水,在同一個時間洗浴,一起吃力地散步,圍著網球場步履艱難地轉圈——讓一個專業人士來敦促她們完成,以及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食物很少,品種也有嚴格限制。沒有什麼會影響到她們的好心情,台秤除外。一旦她們中的一個體重跟前日相同,三人的內心就會陰雲密布,無論是弗蘭克的粗俗笑話,還是碧翠斯的天真、「箭頭」的耍鬧都無濟於事。這時,就會採取激烈的措施了——「囚犯」們只能二十四小時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吃,只喝醫生開出的著名的蔬菜湯——味道如同浸過捲心菜的白開水。

三人好得沒法再好了。如果不是打橋牌時尚需要第四個人,她們真的不會去理會其他任何人的。她們酷愛橋牌,是狂熱的橋牌迷。一天的治療一結束,她們就在橋牌桌邊坐下來。「箭頭」儘管嬌柔十足,但在三人中橋牌玩得最好。在那些艱難的、精彩絕倫的比賽中,她毫不手軟、寸土必爭、不錯過利用對方錯誤的任何機會。碧翠斯頭腦冷靜,值得信賴。弗蘭克敢沖敢闖,一往無前,同時還是個了不起的理論家,對橋牌界的所有權威了如指掌,說起來頭頭是道。她們對比賽規則爭論了很久,你拿卡伯特森攻擊我,我拿西姆斯來反擊 。顯而易見,若找不出十五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她們是不會玩兒牌的,但從她們後面的談話可以看出,她們有同樣多的理由不該玩兒牌。如果不總是那麼難於找到一個社會地位相當的牌友,生活該是多麼完美的呀——即使醫生那個惡臭(碧翠斯語)、可惡(弗蘭克語)、噁心(「箭頭」語)的台秤騙人說,她們連續兩天都沒有減掉一盎司的體重,而不得不二十四小時去喝污濁的蔬菜湯。

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弗蘭克邀請莉娜·芬奇前來昂蒂布跟她們同住一段時間,本故事講的正是此事。在弗蘭克的建議下,她們將在這裡住上幾周。每次治療結束,碧翠斯總能減上二十磅,但隨即就會撿起自己不可控制的好胃口,體重馬上又恢複如初了。根據弗蘭克的常識,這看起來是荒唐的。碧翠斯是個管不住自己的人,需要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來監督她的飲食。她建議說,離開卡爾斯巴德後,她們應住在昂蒂布,在這裡進行大量的鍛煉——每個人都知道,沒有什麼比游泳更能讓人變得苗條了——她們應該盡量把治療延續下去。她們有自己專門的廚師,至少可以不吃那些顯然會讓人變胖的食物。她們每個人應該再減上幾磅,這個無需理由。真是個好主意啊!碧翠斯知道什麼對自己有好處——如果誘惑沒有出現在鼻子底下,她就能夠抵禦得了。另外,她喜歡賭一把,每周到賭場小賭上兩三次不失為打發時間的好方式。「箭頭」極喜歡昂蒂布,在卡爾斯巴德待上一個月,她的氣色之好就會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她的擇偶對象限制在年輕的義大利人、熱情的西班牙人、愛獻殷勤的法國人和長胳膊長腿的英國人之間——這些人整天穿著游泳褲和鮮艷的便袍招搖過市。計畫執行得很順利,她們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一周兩次,除了煮得過硬的雞蛋和生西紅柿外,啥東西不吃。每天早上,她們心情輕鬆地踏上台秤,「箭頭」降到了十一英石,感覺自己跟小姑娘無異了;碧翠斯和弗朗克設法保持住了體重——剛好沒有超過十三英石。她們購買的台秤是以千克計量的,但三人都是極聰明的人,轉眼間就能把公斤轉換成磅和盎司。

不過,打牌要找第四個人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能像個傻瓜;再找一個,出牌慢得讓人癲狂;這個動不動就跟你吵架,那個輸了牌就生氣;還有一個簡直就是騙子。要找到一個你所渴望的牌友非常困難,真是奇怪!

一天早上,三人穿著睡衣坐在露台上俯視海景,喝著茶(不加牛奶、不加糖),吃著胡德波特醫生製作的甜麵包干——保證不會讓人長胖的麵包干。弗蘭克從信件中抬起頭來。

「莉娜·芬奇要到里維埃拉來了。」她說。

「她是誰啊?」「箭頭」問。

「她跟我的一個表弟結了婚。幾個月前,表弟過世了,她剛剛從精神崩潰中恢複過來。讓她到我們這裡來住上兩周怎麼樣?」

「會打橋牌嗎?」碧翠斯問。

「當然會打,」弗蘭克用她的低嗓門瓮聲瓮氣地說道,「而且打得賊好。我們完全不用依賴外人了。」

「她多大了?」「箭頭」問。

「跟我一般大。」

「聽起來還不錯。」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做事一向果決的弗蘭克吃完早飯就大踏步地出門發電報了。三天後,莉娜·芬奇便到了。弗蘭克到車站去接她。丈夫最近的去世讓她還沉浸在深沉的悲痛中,但並沒有過度。弗蘭克跟她兩年沒見了。她熱情地親吻她,然後好好地端詳了她一番。

「你太瘦了,親愛的。」她說。

莉娜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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