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池塘

當阿皮亞都市酒店的老闆卓別林把我介紹給勞森時,我根本沒注意到他。我們早早地坐在酒吧間喝著雞尾酒,島上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讓我聽得興緻盎然。

卓別林負責接待我。他原先是一名採礦工程師,或許是性格使然,他竟定居在了一個無從發揮職業特長的地方。不過,一般人都認為作為採礦工程師,他是極其聰明的。他身材矮小,不胖不瘦,黑髮已經變得灰白,頭頂更顯稀疏,上唇上留著一把亂糟糟的小鬍子,整張臉由於日晒和酒精的緣故看起來紅通通的。他雖是店主,但徒有其名,儘管酒店的名字大氣磅礴,那也不過是一座兩層的構架建築而已,而且由他的妻子——一個四十五歲、高挑枯瘦的澳大利亞女人——掌管,那可是個頤指氣使、說一不二的女人,這個本來喜怒無常、動輒就喝個酩酊大醉的小個子男人對她充滿了恐懼,陌生人很快就聽到了他們家爆發的爭吵。為了讓他「臣服」,她的拳頭、腳掌都用上了。尤其出名的是在一次宿醉之後,她把他關在房間待了二十四小時之久——他根本就不敢離開這個「監獄」,後來有人看到他有些可憐巴巴地站在陽台上跟街上的行人交談。

他是個有意思的人,他對自己豐富人生的回憶使他的談話有了傾聽的價值,儘管真實與否讓人不得而知。所以當勞森漫步進來時,我對他的「干擾」頗有些不悅。尚未到中午,卓別林顯然就已喝了不少,我不情願地屈服於他的堅持,接受了他喝杯雞尾酒的邀請。我知道這時他的頭腦已經迷糊了,如果再喝一輪(出於一般性禮貌必須由我來埋單),他就會飄飄然起來,那時,卓別林夫人就對我沒有好臉色了。

勞森的長相毫無魅力可言,身材矮小瘦弱,長著一張土黃色的長臉,窄而短的下巴,大而多骨的鼻子顯得突兀,粗重雜亂的眉毛讓他看上去有些古怪。他是個快活的人,但他的快樂在我看來並不真誠,只是表面上的,是用來欺騙世人的一副面具,我甚至懷疑他隱藏了自己卑鄙的天性。他顯然渴望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親切友好的人,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狡猾詭詐,讓人捉摸不定。他用刺耳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跟卓別林分享著過去參加過的已成為傳奇的「狂歡」經歷,兩人一個比一個講得動聽;他們還談到了在英國夜總會度過的喝得爛醉的夜晚,談到他們在狩獵探險時喝過的不可計數的威士忌,談到在悉尼旅行時全然記不起從登岸到離開期間的任何經歷——這是讓他們頗感自豪的一件事。真是一對酒鬼!現在四杯酒下肚後,兩人都有些醉意朦朧了,但同樣是醉酒,兩人的差異還是明顯的:卓別林粗野庸俗,而勞森即使醉了依然紳士十足。

最後他有些晃晃悠悠地從椅子里站起來。

「好啦,我該回家了,」他說,「晚飯前見!」

「太太好嗎?」卓別林問。

「好。」

他走了出去,他單音節詞的回答語氣有些不太尋常,我不由得抬起了頭。

「好人啊,」卓別林肯定地說道,「最好的人之一,可惜就是喝酒。」說這話時,勞森走出房間,來到了外面陽光底下。

在卓別林看來,自己的這個評價不無幽默。

「他喝醉了就找人打架。」

「他經常醉嗎?」

「每周三四天都喝得爛醉——是這個島嶼讓他變成這樣的,還有埃塞爾。」

「埃塞爾是誰?」

「埃塞爾是他妻子,一個混血兒,老布萊瓦爾德的女兒。他以前把她從這裡帶走了——沒辦法,但她受不了,如今又回來了。現在他不喝個半死就沒法活了。好人啊,不過喝醉了酒就不成樣子。」

卓別林打了個響嗝。

「我去沖個澡,最後那一杯是不該喝的,讓人喝醉的總是最後那一杯。」

他決定到淋浴間去沖澡,不過猶疑地看了看樓梯,然後上樓去了,一臉的鄭重和不自然。

「跟勞森交朋友能讓你受益匪淺,」他說,「這個人很博學,他清醒的時候你會對他感到驚訝的,人也聰明,值得跟他一聊。」

這幾次談話中,卓別林把他全部的經歷都講給我聽了。

黃昏前,我在海邊兜了兜風然後回到酒店,勞森也回來了。他醉醺醺地坐在酒吧間的一把藤椅里,目光獃滯地看著我。他顯然喝了整個下午,動作遲緩,臉上露出慍怒和恨意,掃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不過我看出他並沒認出我。酒吧間里還有兩三個人在搖著骰子,沒人注意他——他們對他的情況顯然司空見慣了,不值得去關注。我也坐下來開始玩起來。

「該死,你們這幫人真是會交際。」勞森突然說道。

他從椅子里站起來,兩膝彎曲著,歪歪斜斜地向門口走去,我不知道這幅景象是可笑還是可憎。當他離去時,其中一人吃吃竊笑起來。

「勞森今天又喝醉了。」他說。

「如果喝了酒像他那個樣子,」另一人說,「我就把酒戒掉,再不去喝。」

誰能想到這個可憐蟲本是個風流瀟洒的人物,還有,他的生活里充滿了讓人憐憫和恐怖的東西——理論家告訴我們,這些都是製造悲劇效果不可或缺的因素。

接下來的兩三天我都有沒見到他。

一天傍晚,我正坐在酒店二樓的陽台上俯視著大街,勞森走上樓來,坐在了我身邊的椅子上。這一次他非常清醒,跟我隨便聊了幾句,我有些漠然地回答著,他突然帶著歉意地笑了。

「前兩天我醉得不輕。」

我沒回話,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我遠遠地舉著煙斗以驅散蚊蟲,但毫無用處,於是開始觀看那些正在下班回家的當地人:他們邁著大步緩緩走著,顯得小心翼翼、落落大方,赤裸的腳掌落在地面上發出連續的輕柔的啪啪聲,聽起來奇妙無比。他們的黑髮或直或曲,也常常染成淡黃或黃綠色,神情跟其他人群極其不同,身材挺拔,體型優美。這時一群所羅門島民正好經過,他們是這裡的契約勞工,身材要比薩摩亞人瘦小,皮膚黝黑,濃密的柔軟捲髮染成了紅色。不時還有白人開著越野車駛過,或直接開進了酒店院子。湖裡,兩三條縱帆船正把優美的影子倒映在平靜的湖面上。

「在這麼個地方,除了喝酒真不知道有什麼可做的。」勞森最後說。

「你不喜歡薩摩亞?」我沒話找話、漫不經心地問道。

「它是很漂亮,不是嗎?」

要描述這個島嶼無與倫比的美麗,他運用的這個詞是遠遠不夠的,我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向他看去。他憂鬱而好看的眼睛裡流露出的神情讓我大吃一驚:那是一種無法抑制的痛苦,它所透露的發自肺腑的悲哀讓我覺得他絕無可能承受得了。但神情一閃而過,他又笑了起來。他的笑是單純的,有那麼一點天真,這讓他的整個面容都發生了變化,我最初對他產生的厭惡感也開始動搖起來。

「我第一次來這裡時,整個地方都看遍了。」他說。

他沉默了片刻。

「大約三年前我離開了,打算再不回來,但還是回來了,」他猶豫著說,「我妻子想回來,你知道,她是在這裡出生的。」

「哦,我知道的。」

他再一次沉默了,然後試著談論起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來,問我有沒有去過維利馬。不知為何,他努力想對我表現得友善一些,他開始談史蒂文森的著作,但話題很快轉向了倫敦。

「我想『考文特花園』 依然很受歡迎。」他說,「我覺得我懷念那些歌劇如同我當時懷念這裡的一切,你看過《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嗎?」

他問了我這個問題,彷彿答案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我對他說——我承認自己有點漫不經心——我看過,他似乎很高興。他又開始談起瓦格納,他說讓他得到情感上的慰藉的是作為普通人的瓦格納,而不是作為音樂家的瓦格納,對此他也無法解釋清楚。

「我覺得拜羅伊特實在值得一去,」他說,「糟糕的是我沒錢。當然,個別演出可能比不上考文特花園,不過那些燈光、女人的裝束都是完美的,還有音樂。《王爾古雷》第一場很不錯,是吧?還有《特里斯坦》的結尾,天哪!」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整張臉神采飛揚,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土黃色的瘦削臉頰上微微有些泛紅。這時我忘記了他的聲音是尖利和難聽的,他的身上甚至增添了些許魅力。

「確實,今晚我就想住在倫敦。你知道蓓爾美爾酒店嗎?過去我常去。皮卡迪里廣場的商家燈火輝煌,還有那些人群!我覺得站在那裡看著公交車和計程車來來往往,真的讓人驚訝,好像它們永遠都不會停下來。我也喜歡斯特蘭德大街。關於上帝和查令十字街的那首詩是怎麼說的?」

我吃了一驚。

「湯普森 的作品,你指的是?」我問。

我引述了下面的話:

既然如此悲傷,你的悲傷就不會再增加幾分

哭泣吧,為你痛心失去的一切

雅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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