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 另有離愁

學者作家之流,在今日所謂的學府文壇,已經不可能像古人那樣「目不窺園、足不出戶」了。先是長途電話越洋跨洲,繼而傳真信函即發即至,鞭長無所不及,令人難逃於天地之間。在截止日期的陰影下,惶惶然、惴惴然,你果然寢食難安,寫起論文來了,一面寫著或是按著,一面期待喜獲知音的快意,其實在虛榮的深處,儘是被人挑剔、甚至慘遭圍剿的隱憂,恐怖之狀常在夢裡停格。

截止日期終於到了,甚至過了。你的論文奇蹟一般,竟然也寄了出去,跟許多不相干的信件一起,在空中飛著。不久你也在空中飛著,跟許多不相干的旅客擠在一起。

機場、巴士、旅館、鑰匙、餐券、請帖,你終於到了。接著你發現自己握著一杯雞尾酒或果汁,游牧民族一般在歡迎酒會的大廳上「逐水草而——立」。其實,人潮如水,你只是一片浮萍,跟其他的「貴賓」萍水相逢而已。你飄搖在推擠之間,擔心撞潑了人或被人撞潑。一隻手得緊握酒杯,另一隻手得在餐盤與「友誼之手」之間不斷應變。還要掏名片,就需要第三隻手了。人影交錯、時差恍惚之際,你瞥見有一片美麗的萍在遠處浮現,正待撥開亂藻追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隻「友誼之手」無端伸來,把你截下,劫下。於是互道久仰,交換名片,保證聯絡,甚至把身邊巧或不巧的諸友都逐一隆而重之地介紹遍了。再回頭時,那人早已不在燈火闌珊處。這種盛況,王勃早已有言:「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在重聚兼新交的歡樂氣氛中,論文的辛苦,長途的折磨,甚至行李下落不明,都似乎變得不太重要,連學界的二三宿敵也顯得有點親切了。

真正開起會來,不少學者雖然大名鼎鼎,卻是開口不如聞名。學術界常有的現象,是想得妙的未必寫得妙,寫得妙的未必講得妙。古人有「錦心繡口」之說,其實應該三段而論,就是「錦心」未必「彩筆」,「彩筆」未必「繡口」。所以論文而要宣讀,如果那學者咬字不準,句讀不明,鄉音不改,四聲不分;或者是說得太慢,拖泥帶水,欲吐還吞;或者是說得太急,一口滔滔,眾耳難隨,那錦心不免就大打折扣,而彩筆也就減色了。

大型的研討會之類,其實也是一種群眾場合,再深刻的論文,再隆重的宣讀,也不妨多舉實例,偶用比方,或故作驚人之語,或穿插一二笑話,來點「喜劇的發散」。如果一味宣讀下去,則除了沉悶之外,還會有這麼幾個惡果:反應慢的聽眾會把尊論翻來掀去,苦苦追尋你究竟讀到了哪裡。反應快的,早已一目十行超過了你,不久已經讀完,不必再聽你嘵嘵了。剩下的一些只覺心煩意亂,索性把論文推開,在時差或失眠的恍惚之中,尋夢去了。有一位朋友就說過:研討會上,正是補覺的好去處。而且,他補充一句,台上一人自言自語,正好為台下眾人催眠。這缺德話令人想起王爾德消遣同行皮內羅的某劇,說是教他「從頭睡到尾的最佳劇本」(the best play I''ve ever slept through)。

除此之外,會場上還有兩樣東西令人不安:一樣是摧魂的計時鈴,另一樣是摧耳的麥克風。計時鈴是由一位少女的纖指輕輕點按,其聲叮嚀悅耳,但是傳到當事人的耳里,卻驚天動地,變成時間老人的警鐘,警告他大限到了。這是截止日期的化身,截止的不是悠悠的日期,而是匆匆的分秒,可以稱為dead9鄄minute。叮嚀一響,時間好像猛一抽筋。機警的當事人當機立斷,懸崖勒馬。差一點的知道大勢已去,無心戀戰,沒幾個回合,也就落荒而逃了。碰到麻木的或是霸道的,對一疊連聲的警鈴根本充耳不聞,對時光的催租討債完全無動於衷,簡直要不朽了。這時,主席早已扭頸歪頭,對他眈眈虎視。台下的眾人更是坐立不安,只差大吼叫他下台。「世界上有這麼不識相的人!」下一位講者在心裡咒著,也轉頭向獨夫怒目。過了一個世紀,獨夫終於停了。從永恆的煎熬中解脫,大眾已經無力憤怒,只有感激。

麥克風更是全場成敗的關鍵。一架好麥克風,遇弱則弱,遇強則強,其實是無辜的。可惜濟濟多士,竟有一大半不知道如何待它,不是把它冷落在一旁,只顧自言自語,害得所有的耳朵都直豎如警犬。便是過分重用,放在嘴邊,像在舔甜筒,更像在吹警世的號角,害得所有的耳朵迅雷難避。美國人把麥克風前的怯場叫作mike fright。重用麥克風的講者卻相反,只顧對著它殺伐嘶喊,喊得全場的聽眾刺耳摧魂,六神無主,麥克風變成了麥克瘋,催人慾瘋。好不容易那麥克狂風終於停了,宇宙頓然恢複了安寧,聽眾也才恢複了自己呼吸的節奏。

計時鈴叮叮,麥克風隆隆,不覺研討會已經「圓滿閉幕」。滿座高朋就將風流雲散,離愁頓生。大型國際會議的「離愁」別有所指,不是指沉重的別情,而是指沉重的書。原來行裝初整,論文稿件之外,總不免帶些書來,無非是自己的新著,好與學友文朋交換一番。每次都天真地自我安慰:「等送完了,回程就輕鬆了。」不料熱情的朋友送書更多,加上二三十份論文,不知有多少公斤。眼看著又要提得肩酸手痛,想起家裡書齋的書災,還得把這一批書帶回去,變本加厲,心情只有更沉,哪有什麼「滿載而歸」的喜悅?

這一大堆沉甸甸的巨著,帶回家去是不智,不帶回去是不仁。就這麼丟在旅館裡揚長而去嗎?太絕情了吧?丟人書者,人亦丟之。想想看,你自己送給別人的嘔心之作,忍心流落在異國的垃圾箱底嗎?別提什麼心靈的結晶了,即以形而下觀之,當初造紙犧牲了多少美麗的樹啊。既然提得起,就不該放下。於是滿載而歸。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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