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 茱萸之謎

茱萸在中國詩中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屈原在《離騷》里曾說:「椒專佞以慢幍兮,樧又欲充夫佩幃。」顯然認為樧是不配盛於香囊佩於君子之身的一種惡草。樧,就是茱萸。千年之後,到了唐人的筆下,茱萸的形象已經大變。王維的「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的「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都是吟詠重陽的名句。屈原厭憎的惡草,變成了唐人親近的美飾,其間的過程,是值得追究一下的。

重九,是中國民俗里很富有詩意的一個節日,諸如登高,落帽,菊花,茱萸等等,都是慣於入詩的形象。登高的傳統,一般都認為是本於《續齊諧記》所載的這麼一段:「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

重九的吟詩傳統,大概是晉宋之間形成的。二謝戲馬台登高賦詩,孟嘉落帽,陶潛詠菊,都是那時傳下來的雅事。唯獨茱萸一事似乎是例外。《續齊諧記》的作者是梁朝人吳均,而桓景和費長房相傳是東漢時人。根據《續齊諧記》的說法,登高,飲菊花酒,帶茱萸囊,這些習俗到梁時已頗盛行,但其起源則在東漢。可是《西京雜記》中賈佩蘭一段,卻說漢高祖宮人「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此說假如可信,則重九的習俗更應從東漢上推以至於漢初了。但無論我們相信《西京雜記》或是《續齊諧記》,最初佩戴茱萸的,似乎只是女人。不但如此,南北朝的詩中,也絕少出現詠茱萸之作。

到了唐朝,情形便改觀了。茱萸不但成為男人的美飾,更為詩人所樂道。當時的女人仍佩此花,但似乎漸以酒姬為主,稱為茱萸女,張諤詩中便曾見詠。王維所謂「遍插茱萸」,說明男子佩花之盛。杜甫所謂「醉把茱萸」,可能是指茱萸酒。重九二花,菊與茱萸,菊花當然更出風頭,因為它和陶淵明緣結不解,而茱萸,在屈原一斥之後,卻沒有詩人特別來捧場。雖然如此,茱萸在唐詩裡面仍然是很受注意的重陽景物。《杜甫全集》里,詠重九的十四首詩中便三次提到茱萸。李白的詩句:

九日茱萸熟,

插鬢傷早白。

說明此樹的紅實熟於重九,可以插在鬢邊。佩戴茱萸的方式,可謂不一而足,或如趙彥伯所謂「簪掛丹萸蕊」,或如陸景初所謂「萸房插縉紳」。至於李嶠的「萸房陳寶席」和杜甫的「綴席茱萸好」,則是陳花於席,而李乂的「捧篋萸香遍」該是分傳花房或赤果。儲光羲的「九日茱萸饗六軍」,恐怕是指茱萸酒,而不是指花。

我想佩綴茱萸之風大盛於唐,大概是宮廷倡導所致。當時每逢重陽佳節,皇帝常常率領一班文臣登高賦詩,同時把一枝枝的茱萸分贈群臣作佩飾,算是辟邪消災,應付桓景的故事。翻開《全唐詩》,多的是《九月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或者《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圖應制》一類的詩題。這一類的詩,無非「菊彩揚堯日,萸香繞舜風」,「寵極萸房遍,恩深菊酎餘」的頌詞,絕少文學價值。一般說來,應制詩常提到此花,反之則少提及,可見宮廷行重九之令,一定備有此花。杜甫五律《九日》末二句「茱萸賜朝士,難得一枝來」,指的正是這件事。到了陸遊的詩句「但憶社醅挼菊蕊,敢希朝士賜萸枝」,恐怕只是偷杜甫之句,不是寫實了。

只要看唐代「茱萸賜朝士」之盛,便可以想見漢代宮人佩花之說或非虛構。漢高祖時不可能流行桓景的故事,而《西京雜記》中所言重九種種也並無登高之說。原來茱萸辟邪除害,並非純由傳說,乃有醫學根據。我們統稱為「茱萸」的植物,其實更分為三類:山茱萸屬山茱萸科,吳茱萸和食茱萸則屬芸香科,功能殺蟲消毒,逐寒去風。李時珍《本草綱目》里說,井邊種植此樹,葉落井中,人飲其水,得免瘟疫。至於說什麼「懸其子於屋,辟鬼魅」,自然是迷信,大概是取其味辛性烈之意,正如西洋人迷信大蒜可以逐魔吧。郭震所謂「辟惡茱萸囊,延年菊花酒」,正是此意。除此之外,吳茱萸還可以「起陽健脾」,山茱萸更能「補腎氣,興陽道,堅陰莖,添精髓,安五臟,通九竅」。不知這些功用和此物大盛於唐有沒有關係?據說茱萸之為物,不但花、莖、葉、實均可入葯,還可制酒。白居易所謂「淺酌茱萸杯」,恐怕正是這種補酒。

食茱萸的別名,有欓、藙、越椒等多種。古人以椒、欓、姜為「三香」,到了明朝,欓已罕用,現代人則只用椒與姜,不知茱萸為何物了。但在《禮記》里,三牲即已用茱萸來調味去腥。《吳越春秋》更說:「越以甘蜜丸欓報吳贈封之禮」,可見早在屈原之前,茱萸已成國之間相贈的禮品了。然則眾人之所貴,何以獨獨見鄙於屈原呢?可能茱萸味特辛辣,「蜇口慘腹」,不合屈原口味,甚至引起過敏之症,也未可知。曹植詩句:「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也許正說中了此意。

一九七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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