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 南太基

從什麼時候起甲板上就有風的,誰也說不清楚。先是拂面如扇,繼而浸肘如水,終於鼓腋翩翩欲飛。當然誰也不願意就這樣飛走。滿船海客,紛紛披上夾克或毛衫。黃昏也說它冷了。於是有更多的鷗飛過來加班,穿梭不停,像真的要把暝色織成更濃更密的什麼。不再浮光耀金,落日的海葬儀式已近尾聲,西南方兀自牽著幾束馬尾,愈曳愈長愈淡薄。收回渺渺之目,這才發現原是龐然而踞的大陸,已經夷然而偃,愈漂愈遠,再也追不上來了。紅帽子,黃煙囪,這艘三層乳白渡輪,正踏著萬頃波紋,施施駛出浮標夾道的水巷,向汪洋。

仍有十幾隻鷗,追隨船尾翻滾的白浪,有時急驟地俯衝,爭啄水中的食物。怪可憐的芭蕾舞女,黃喙白羽,潔凈而且窈窕,正張開遒勁有力的翅膀,循最輕靈最柔美的曲線,在風的背上有節奏地溜冰。風的背很闊,很冰。風的舌有鹹水的腥氣。烏衣巫的瓶中,夜,愈釀愈濃。北緯四十一度的洋面,仍有一層翳翳的毛玻璃的什麼,在抵抗黑暗的凍結。進了公海,什麼也摸不到握不著了。我們把自己交給船,船把自己交給虛無,誰也負不了責任的完整無憾的虛無。藍黝黝的渾淪中,天的茫茫面對海的茫茫,海的茫茫面對的仍是天的茫茫,分辨不清,究竟是天欲掬海,或是海欲溺天。

前甲板風大,乘客陸續移到後甲板來。好幾對人影綢繆在那邊的角落裡。一個年輕的媽媽,抱著幼嬰,倚在我左側的船舷。昏朦中,她的鼻樑仍俏拔地挺出,襯在一張灰白欲溶的臉上。媽媽和嬰孩都有略透棕色的金髮,母女相對而笑的瞳仁中,映出一些淡淡的波影。一個白髮老叟陷在漏空的涼椅內,向自己的煙斗,吞吐恍惚。海客們在各自的絕緣中咀嚼自己的渺小,面對永不可解的天之謎,海之謎,夜之謎。空空蕩蕩,最單純的空間和時間最難懂,也最耐讀。就像此刻,從此地到好望角到挪威的長長峽灣,多少億立方米的碧洪咸著同樣的咸,從高緯度的防波堤咸到低緯度的船塢,天文數字的鯊、鯨、鯡、鱈和海豚究竟在想些什麼?希臘的人魚老了。西班牙的樓船沉了。海盜在公海上已絕跡,金幣未銹,貪婪的眼珠都磨成了珍珠。同樣的鹹鹹了多少世紀,水族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像此刻,我究竟在想什麼?讀天,讀夜,讀海。三本厚厚的空空的書,你讀了又讀,仍然什麼也沒有讀懂但仍然愛讀,即使你念過每一叢珊瑚每一座星。三小時的航程,短暫的也是永恆的過程,從一個海岸到另一個海岸。海岸與海岸間,你伸向過去和未來。把軀體遺在現在,說,陸地不存在,時間靜止,空間泯滅,讓我從容整理自己的靈魂。因為這只是過渡,逝者已逝,來者猶未來,你是無牽無掛的自己。一切都純粹而且透明。空間湮滅。時間休止。而且,我實在也很倦了。長沙發陷成軟軟的盆地,多安全的盆地啊。我想,我實在應該橫下去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醒來時,渡輪的汽笛猶曳著尾音,滿港的回聲應和著。「南太基到了。」一個中年的美國太太對我笑笑。倉促間,我提起行囊加入下船的乘客,沿著海藻和蛤蜊攀附的浮橋,踏上了南太基島。冽冽的海風中,幾盞零零落落的街燈,在榆樹的濃蔭和幢幢古屋之間,微弱地抵抗著四圍的黑暗。敞向碼頭的大街,人影漸稀。我沿著紅磚砌成的人行道走過去,走進十七世紀。摸索了十幾分鐘,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是迷路了。對街的消火栓旁,正立著一個警察。我讓過一輛一九五七或一九五八年的老福特,向他走去。

用疑惑的神情打量了我好一會,他才說:「要找旅館嗎?前面的小巷子向左轉,走到底,再向右轉,有一家上等的客棧。」遵循他的指示,我進了那個小巷子,但數分鐘後,又迷了路,冷落的街燈和樹影里,迷魂陣的卵石路和紅磚路,盡皆曲折而且狹窄而且一腳高後是一腳低。這條巷子貌似那條巷子冒充另一條含糊的巷子。一度我闖進了一條窄街,正四顧茫然間,鬼火似的街燈撥出一方朦朧,湊上去細細辨認,赫然「Coffin」六個字母!惶然急退出來,驚疑未定,憶起似乎在《白鯨記》的開頭幾章見過那條「棺材街」。幸而再轉一個彎,便找到一家「殖民客棧」。也幸好,客舍女主人是一個愛笑的棕發碧眼小婦人,可親的笑容里,找不出任何詭譎的聯想。講妥房價,我在旅客登記簿上籤了自己的名字:Pai 。於是那雙碧睛說:「派先生,讓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吧。」欣然,我跟她上樓並走過長長的迴廊,一面暗暗好笑,那只是中文「白鯨」的羅馬拼音。

一切安頓下來,已經是午夜了。好長的一天。從旭日冒紅就踹上了新英格蘭的公路,越過的州界多於跨過的門檻,三百英里的奔突,兩小時半的航行之後,每一片肌肉都向疲乏投降了。淋浴過後,雙人床加倍地寬大柔軟。不久,大西洋便把南太基搖成了一隻小搖籃了。

再度恢複知覺,感到好冷,淅瀝的行板自下面的古磚道傳來。島上正在落雨。寒濕的雨氣漾進窗來,夾著好清新好乾凈的植物體香。拉上毛毯,貪饞地嗅了好一陣,除了精緻得有點饜鼻搔心的薔薇清芬,辨不出其他成分來。外面,還是黑沉沉的。掏出夜光錶,發現還不到四點鐘。薔薇的香氣特別醒腦,心念一動,神志爽爽,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將自己擱淺在夜的礁上,昨天已成過去,今天尚未開始。就這樣孤懸在大西洋里,被圍於異國的魚龍,聽四周洶湧著重噸的藍色之外無非是藍色之下流轉著壓力更大的藍色,我該是島上唯一的中國人,雖然和中國阻隔了一整個大陸加上一整個大洋。絕緣中的絕緣,過渡中的過渡。雨,下得更大了。寒氣透進薄薄的毛氈。決定不能再睡下去,索性起來,披上厚夾克,把窗扉合上。街上還沒有一點破曉的消息。坐在臨窗的桌前,捻亮壁燈,想寫一封長長的航空信,但是信紙不夠。便從手提袋裡,撿出《白鯨記》,翻到「南太基」一章,麥爾維爾沉雄的男低音遂震蕩著室內的空氣。

「南太基!拿出你的地圖來看一看。看它究竟佔據世界的哪個角落;看它怎樣立在那裡,遠離大陸,比砥柱燈塔更孤獨。你看——只有一座土崗子,一肘灣沙;除了岸,什麼背景都沒有。此地的沙,你拿去充吸墨紙,二十年也用不完。愛說笑的人曾對你說,島民得自種野草,因為島上原無野草;說薊草要從加拿大運來;說為了封住一隻漏油桶,島民得去海外訂購木塞;說他們在島上把木片木屑攜來攜去,像在羅馬攜帶十字架真跡的殘片一樣;說島民都在門前種草,為了夏天好遮陰;說一片草葉便成綠洲,一天走過三片葉子便算是草原;說島民穿流沙鞋子,像拉布蘭人的雪靴;說大西洋將他們關起來,系起來,四面八方圍起來,堵起來,隔成一個純粹的島嶼,怪不得他們坐的椅子用的桌子都會發現粘著小蛤蜊,像黏附在玳瑁的背甲上那樣。這些聳聽的危言莫非說明南太基不是伊利諾伊罷了。

「莫怪這些出生在岸邊的南太基人要向海索取生活了!開始他們在沙灘上捉蟹;膽子大些,便涉水出去網鯖;經驗既多,便坐船出海捕鱈;最後,竟遣出整隊的艨艟巨舟,去探索水的世界,周而復始地環繞著澤國或遠窺白令海峽,不分季節,不分海域,向《舊約》洪水也淹不死的最雄壯的宏偉獸群無盡止地挑戰,最怪異的最嵯峨的獸群!

「就像這樣,這些赤條條的南太基人,這些海上隱士,從他們海上的蟻丘出發,去蹂躪去征服水的世界,如眾多的亞歷山大;且相約分割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像海霸三邦瓜分波蘭。任美國將墨西哥併入得克薩斯,吞罷加拿大再吞古巴;任英國佔領印度,懸他們的火旗在太陽上;我們的水陸球仍有三分之二屬南太基人。因為海是南太基人的,他們擁有海,正如帝王擁有帝國,其他的舟子只能過路罷了。南太基的商船隻是延長的橋樑,南太基的武裝的船隻是浮動的堡壘。即使海盜與私掠船員,縱橫海上如響馬縱橫陸上,畢竟掠劫的只是其他的船隻,像他們自身一樣的飄零的陸地罷了,何曾要直接向無底的海洋討生活。南太基人,只有他們才住在海上喧嚷在海上;只有他們,如《聖經》所載,是騎舟赴海,往返耕海像耕自己的大農場。海是他們的家,海是他們的生意,諾亞的洪水亦無法使之中斷,雖然它淹沒中國的億萬生靈……」

這真是《山海經》了。麥爾維爾只解諾亞避洪,未聞大禹治水罷了。竊笑一聲,我繼續讀下去:「南太基人生活在海上,像松雞生活在平原;他們遁于波間,他們攀波浪像羚羊的獵人攀阿爾卑斯。陸上無家的海鷗,日落時收斂雙翼,在波間搖撼入夢;相同地,夜來時,南太基人望不見陸地,捲起船帆卧下來休息,就在他們枕下,成群的海象和鯨衝波來去。」

不知何時雨已經歇了。下面的街上開始有人走動。不久,卵石道上曳過轆轆的車聲。壁燈的黃暈,在漸明的曙色里顯得微弱起來。闔上厚達八百頁的《白鯨記》,捻熄了壁燈,我走向略有紅意的曙色,把窗扉推開。薔薇的噓息浮在空中,猶有濕濕的雨味自泥中漾起。清晨嫩得簇簇新,沒有一條皺紋。當街一排大榆樹,垂著新沐的綠髮,背光處的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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