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治國學的兩條大路

按:此文為梁任公先生為東南大學國學研究會演講所作,原分上下篇。李競芳曰:「梁先生在寧講學數月,每次講稿,均先期手自編定。此次因離寧在即,應接少暇,故本講稿僅成其上篇,下篇則由競芳筆記,僅為附識。」云云。

諸君!我對於貴會,本來預定演講的題目是「古書之真偽及其年代」。中間因為有病,不能履行原約。現在我快要離開南京了,那個題目不是一回可以講完,而且範圍亦太窄,現在改講本題,或者較為提綱挈領於諸君有益罷。

我以為研究國學有兩條應走的大路:

一、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

二、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內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

第一條路,便是近人所講的「整理國故」這部分事業。這部分事業最浩博、最繁難又且最有趣的,便是歷史。我們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我們一家裡弟兄姊妹們便佔了全人類四分之一;我們的祖宗世世代代在「宇宙進化線」上頭不斷地做他們的工作;我們替人類積下一大份遺產,從五千年前的老祖宗手裡一直傳到今日沒有失掉。我們許多文化產品,都用我們極優美的文字記錄下來,雖然記錄方法不很整齊,雖然所記錄的隨時散失了不少;但即以現存的正史、別史、雜史、編年、紀事本末、法典、政書、方誌、譜牒,以至各種筆記、金石刻文等類而論,十層大樓的圖書館也容不下。拿歷史家眼光看來,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寶貴的史料,又不獨史部書而已,一切古書,有許多人見為無用者,拿他當歷史讀,都立刻變成有用。章實齋說:「六經皆史」,這句話我原不敢贊成;但從歷史家的立腳點看,說「六經皆史料」,那便通了。既如此說,則何只六經皆史?也可以諸子皆史,詩文集皆史,小說皆史,因為裡頭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寶貴的史料,和史部書同一價值。我們家裡頭這些史料,真算得世界第一個豐富礦穴,從前僅用土法開採,采不出什麼來;現在我們懂得西法了,從外國運來許多開礦機器了。這種機器是什麼?是科學方法,我們只要把這種方法運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煩,自然會將這學術界無盡藏的富源開發出來,不獨對得起先人,而且可以替世界人類恢複許多公共產業。

這種方法之應用,我在去年所著的《歷史研究法》和前兩個月在本校所講的《歷史統計學》裡頭已經說過大概。雖然還有許多不盡之處,但我敢說這條路是不錯的,諸君倘肯循著路深究下去,自然也會發出許多支路,不必我細說了。但我們要知道:這個礦太大了,非分段開採不能成功,非一直開到深處不能得著寶貝。我們一個人一生的精力,能夠徹底開通三幾處礦苗,便算了不得的大事業,因此我們感覺著有發起一個合作運動之必要,合起一群人在一個共同目的共同計畫之下,各人從其性之所好以及平時的學問根底,各人分擔三兩門做「窄而深」的研究,拼著一二十年工夫下去,這個礦或者開得有點眉目了。

此外,和史學範圍相出入或者性質相類似的文獻學還有許多,都是要用科學方法研究去。例如:

(1)文字學 我們的單音文字,每一個字都含有許多學問意味在裡頭,若能用新眼光去研究,做成一部「新說文解字」,可以當作一部民族思想變遷史或社會心理進化史讀。

(2)社會狀態學 我國幅員廣漠,種族複雜,數千年前之初民的社會組織,與現代號稱最進步的組織,同時並存。試到各省區的窮鄉僻壤,更進一步入到苗子、番子居住的地方,再拿二十四史裡頭蠻夷傳所記的風俗來參證,我們可以看見現代社會學者許多想像的事項,或者證實,或者要加修正。總而言之,幾千年間一部豎的進化史,在一塊橫的地平上可以同時看出,除了我們中國以外恐怕沒有第二個國了。我們若從這方面精密研究,真是最有趣味的事。

(3)古典考釋學 我們因為文化太古,書籍太多,所以真偽雜陳,很費別擇,或者文義艱深,難以索解,我們治國學的人,為節省後人精力而且令學問容易普及起見,應該負一種責任,將所有重要古典,都重新審定一番,解釋一番。這種工作,前清一代的學者已經做得不少。我們一面憑藉他們的基礎,容易進行;一面我們因外國學問的觸發,可以有許多補他們所不及。所以從這方面研究,又是極有趣味的事。

(4)藝術鑒評學 我們有極優美的文學美術作品,我們應該認識他的價值,而且將賞鑒的方法傳授給多數人,令國民成為「美化」。這種工作,又要另外一幫人去做,我們裡頭有性情近於這一路的,便應該以此自任。

以上幾件,都是舉其最重要者。其實文獻學所包含的範圍還有許多,就是以上所講的幾件,剖析下去,每件都有無數的細目。我們做這類文獻學問,要懸三個標準以求到達:

第一求真 凡研究一種客觀的事實,須先要知道他「的確是如此」,才能判斷他「為什麼如此」。文獻部分的學問,多屬過去陳跡,以訛傳訛失其真相者甚多。我們總要用很謹嚴的態度,仔細別擇,把許多偽書和偽事剔去,把前人的誤解修正,才可以看出真面目來。這種工作,前清「乾嘉諸老」也曾努力過一番;有名的清學正統派之考證學便是。但依我看來,還早得很哩。他們的工作,算是經學方面做得最多,史學、子學方面便差得遠,佛學方面卻完全沒有動手哩。況且我們現在做這種工作,眼光又和先輩不同,所憑藉的資料也比先輩們為多。我們應該開出一派「新考證學」,這片大殖民地,很夠我們受用咧。

第二求博 我們要明白一件事物的真相,不能靠單文孤證便下武斷,所以要將同類或有關係的事情網羅起來貫串比較,愈多愈妙。比方做生物學的人,採集各種標本,愈多愈妙。我們可以用統計的精神,作大量觀察。我們可以先立出若於種「假定」,然後不斷的搜羅資料,來測驗這「假定」是否正確。若能善用這些法門,真如韓昌黎說的,「牛溲馬勃,敗鼓之皮,兼收並蓄,待用無遺」,許多前人認為無用的資料,我們都可以把他廢物利用了。

但求博也有兩個條件,荀子說:「好一則博」;又說:「以淺持博。」我們要做博的工夫,只能擇一兩件專門之業為自己性情最近者做去,從極狹的範圍內生出極博來。否則,便連一件也博不成。這便是「好一則博」的道理。又,滿屋散錢,穿不起來,雖多也是無用。資料越發豐富,則駕馭資料越發繁難。總須先求得個「一以貫之」的線索,才不至「博而寡要」。這便是「以淺持博」的道理。

第三求通 「好一」固然是求學的主要法門,但容易發生一種毛病,這毛病我替他起個名,叫做「顯微鏡生活」。鏡裡頭的事物看得纖悉周備,鏡以外卻完全不見,這樣子做學問,也常常會判斷錯誤。所以我們雖然專門一種學問,卻切不要忘卻別門學問和這門學問的關係;在本門中,也常要注意各方面相互之關係,這些關係有許多在表面上看不出來的,我們要用銳利眼光去求得他。能常常注意關係,才可以成通學。以上上篇

以上關於文獻學,算是講完,兩條路已言其一。此外則為德性學。此學應用內省及躬行的方法來研究,與文獻學之應以客觀的科學方法研究者絕不同。這可說是國學裡最重要的一部份,人人應當領會的。必走通了這一條路,乃能走上那一條路。

近來國人對於知識方面,很是注意,整理國故的名詞,我們也聽得純熟。誠然整理國故,我們是認為急務;不過若是謂除整理國故外,遂別無學問,那卻不然。我們的祖宗遺予我們的文獻寶藏,誠然足以傲世界各國而無愧色,但是我們最特出之點,仍不在此。其學為何?即人生哲學是。

歐洲哲學上的波瀾,就哲學史家的眼光看來,不過是主智主義與反主智主義兩派之互相起伏。主智者主智;反主智者即主情、主意。本來人生方面,也只有智、情、意三者。不過歐人對主智,特別注重;而於主情、主意,亦未能十分貼近人生。蓋歐人講學,始終未以人生為出發點;至於中國古哲就不然,無論何時代何宗派之著述,夙皆歸納於人生這一途,而於西方哲人精神萃集處之宇宙原理、物質公例等等,倒都不視為首要。故《荀子·儒效》篇曰:「道,仁之隆也……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家既純以人生為出發點,所以以「人之所以道」為第一位,而於天之道等等,悉以置諸第二位。而歐西則自希臘以來,即研究他們所謂的形上學。一天到晚,只在那裡高談宇宙原理,憑空冥索,終少歸宿到人生這一點。蘇格拉底號稱西方的孔子,很想從人生這一方面做工夫,但所得也十分幼稚。他的弟子柏拉圖,更不曉得循著這條路去發揮,至全棄其師傳,而復研究其所謂天之道。亞里斯多德出,於是又反趨於科學。後人有謂道源於亞里斯多德的話,其實他也不過僅於科學方面,有所創發,離人生畢竟還遠得很。迨後斯端一派,大概可與中國的墨子相當;對於儒家,仍是望塵莫及。一到中世紀,歐洲全部,統成了宗教化。殘酷的羅馬與日耳曼人,悉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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