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籍解題及其讀法 楚辭

《漢書·藝文志》無《楚辭》,惟載:「屈原賦二十五篇。」及王逸為《楚辭章句》,其《離騷篇》後序云:「屈原……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復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後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纘述其詞。逮至劉向典校經書,分為十六卷……今臣復以所記所知稽之舊章,作十六卷章句……」據此,則《楚辭》似是劉向所編定。然今本第十六卷即劉向所作《九嘆》,復有第十七卷為王逸所作《九思》,殆兩人各以己作附驥耶?其各篇次第,今本與陸德明《經典釋文》本亦有異同。今錄其篇名、篇數、篇次及相傳作者人名為表如下:

上各篇自《惜誓》以下,皆漢人所作。朱熹《楚辭辯證》云:

「《七諫》《九懷》《九思》《九嘆》雖為騷體,然其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就其中《諫》《嘆》猶或粗有可觀,兩王則卑已甚矣,故雖幸附書尾而人莫之讀。」故熹所作《楚辭集注》,將彼四家之三十四篇刪去,而補以賈生之《吊屈文》及《鵩鳥賦》,其目如下:

洪興祖《補註》本自《漁父》以上皆於篇名下各綴以「離騷」二字,而《離騷》篇題為「離騷經」,《九辯》以下則每篇篇名下綴以「楚辭」二字。朱熹因之而略加修正,故自《離騷》至《漁父》每篇皆冠以「離騷」二字,《九辯》以下則冠以「續離騷」三字。

今本篇次與《釋文》本有異同。洪興祖云:「《九章》第四,《九辯》第八。而王逸《九章》注云:『皆解於《九辯》中。』知《釋文》篇第,蓋舊本也,後人始以作者次敘之耳。」朱熹云:「今按天聖十年陳說之序,以為:『舊本篇第混並,首尾差互,如考其人之先後重定其篇。』然則今本說之所定也歟?」啟超按:洪、朱所論甚當。欲知劉向、王逸原本,宜遵《釋文》,今本非也。

上所舉篇數、篇次等,雖甚瑣末,然實為考證屈原作品之基本資料,故不憚詳述之。

《楚辭》中漢人作品,向不為人所重視,更無考證之必要。吾儕研究《楚辭》,實際上不過研究屈原而已。吾儕所亟欲知者,《漢書·藝文志》稱「屈原賦二十五篇」,究竟今《楚辭》中某二十五篇為屈原所作耶?此問題頗複雜。舊說通以《離騷》一篇,《九歌》十一篇,《天問》一篇,《九章》九篇,《遠遊》《卜居》《漁父》各一篇,以當二十五篇之數。其《九辯》《招魂》則歸諸宋玉。《大招》是否在二十五篇中,則存疑焉。吾竊疑非是。據所臆測,則劉向所集之二十五篇篇名當如下:

離騷一篇。

九辯一篇。

九歌十篇。

卜居一篇。

漁父一篇。

天問一篇。

招魂一篇。

遠遊一篇。

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思美人、橘頌、悲迴風、懷沙,各一篇。

上八篇今本更入以《惜往日》一篇,合題為《九章》。

吾此說頗奇特,今須加以說明者,一為《大招》是否屈原作之問題;二為《招魂》是否宋玉作之問題;三為《九辯》作者問題;四為《九歌》篇數問題;五為《九章》是否舊名及其中各篇有無偽品問題。今一一鉤稽疏證如下:

一、王逸《大招章句》云:「《大招》,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今按《大招》明為摹仿《招魂》之作,其辭靡弱不足觀。篇中有「小腰秀頸若鮮卑只」語,鮮卑為東胡余種,經冒頓摧滅,別保鮮卑山因而得號者,其以此名通於中國,蓋在東漢,非惟屈原不及知,即景差亦不及知。此篇決為漢人作無疑。故《釋文》本列諸第十六,在全書之最末,則劉向編集時殆亦不認為先秦作品矣。故語屈原賦當先將此篇剔出。

二、《招魂》,今本目錄注指為宋玉作,《文選》亦同。然《史記·屈原列傳》贊云:「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然則司馬遷明認《招魂》為屈原作。此篇對於厭世主義與現世快樂主義兩方皆極力描寫而兩皆撥棄,實全部《楚辭》中最酣肆最深刻之作。後人因篇名《招魂》,且中有「魂魄離散汝筮予之」語,遂謂必屈原死後後人悼吊之作,因嫁名宋玉,所謂痴人前說不得夢也,謂宜從《史記》以本篇還諸屈原。

三、《九辯》向未有以加諸二十五篇中者。雖然,有一事頗難索解。《釋文》本何故以此篇置諸第二——在《離騷》之後《九歌》之前?王逸釋「九」字之義亦詳見本篇下,而《九歌》《九章》略焉,則此為王本原次甚明。夫第一篇及第三以下之二十餘篇皆屈原作。而中間忽以非屈原作之一篇置第二,甚可異也。且全部《楚辭》除漢人諸作外,向來擬議為宋玉、景差等所作者只有《九辯》《招魂》《小招》三篇,《大招》決屬漢擬,《招魂》決為屈作,如前文所辯證,殆成信讞,僅余此《九辯》一篇。(《九辯》原只一篇,故無子目。王逸本厘為十一篇;朱熹本厘為九篇,皆以意割裂耳。)以宋辭而虱屈集,益大可異也;且「啟《九辯》與《九歌》」,語見《離騷》。或辯、歌同屬古代韻文名稱,屈並用之。故吾竊疑《九辯》實劉向所編屈賦中之一篇,雖無確證,不失為有討論價值之一問題也。

四、《九歌》十一篇,明載子目,更無問題。惟末篇《禮魂》僅有五句,(「盛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似不能獨立成篇。竊疑此為前十篇之「亂辭」,每篇歌畢,皆殿以此五句。果爾,則《九歌》僅有十篇耳。

五、今本《九章》凡九篇,有子目。惟其中《惜往日》一篇,文氣拖沓靡弱,與他篇絕不類,疑屬漢人擬作,或吊屈原之作耳。「九章」之名,似亦非舊。《哀郢》,《九章》之一也,史公以之與《離騷》《天問》《招魂》並舉,認為獨立的一篇。《懷沙》亦《九章》之一也,本傳全錄其文,稱為「懷沙之賦」。是史公未嘗謂此兩篇為《九章》之一部分也。竊疑「九章」之名,全因摹襲《九辯》《九歌》而起。或編集者見《惜誦》至《悲迴風》等散篇,體格大類相類,遂仿《辯》《歌》例賦予以一總名;又見只有八篇,遂以晚出之《惜往日》足之為九。殊不知《辯》《歌》之「九」字,皆別有取義,非指篇數。觀《辯》《歌》之篇皆非九,可知也。褒之《九懷》,向之《九嘆》,逸之《九思》,篇皆取盈九數,適見其陋耳。故吾疑《九章》名非古。藉曰古有之,則篇數亦不嫌僅八,而《惜往日》一篇,必當在料揀之列也。

若吾所臆測不甚謬,則將舊說所謂二十五篇者刪去《惜往日》,以《禮魂》分隸《東皇太一》等十篇之末,不別為篇,而補入《九辯》《招魂》,恰符二十五之數。此二十五篇是否皆屈原作品,抑有戰國末年無名氏之作而後人概歸諸屈原,雖尚有研究之餘地(近人胡適有此說),然而劉向、班固所謂二十五篇之屈原賦,殆即指此無可疑者。

《史記》有《屈原列傳》,載原事迹頗詳,舉其大概則:

一,原為楚同姓貴族。

二,原事楚懷王,官左徒,曾大被信任。

三,原為同列上官大夫所排,遂被疏放。然猶嘗任齊使。

四,懷王十六年(西紀前三一三),秦張儀譎詐懷王絕齊交,破合縱之局。原請殺張儀。

五,懷王三十年(前二九九),秦昭王誘懷王會武關,原諫不聽。王遂被脅留,客死於秦。

六,頃襄王立(前二九八),原為令尹子蘭所譖,王怒而遷放之。原遂自沉。

關於屈原身世之唯一的資料,只有此傳,後此言原事者皆本之。故漢王逸謂:「原在懷王時被讒見疏作《離騷》……頃襄王遷原於江南,原復作《九歌》《天問》《遠遊》《九章》《卜居》《漁父》等篇。」宋洪興祖謂:「原被放在懷王十六年。至十八年復召用之,頃襄王立,復放。」

惟清王懋竑不信《史記》,謂原決無再召再放事,謂原決不及見頃襄王。其言曰:「《卜居》言『既放三年,不得復見』,《哀郢》言『九年而不復』,『壹反之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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