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籍解題及其讀法 左傳 國語

《左傳》,舉全稱則《春秋左氏傳》。《漢書·藝文志》:「《春秋古經》十二篇。《左氏傳》三十卷。」原注云:「左丘明,魯太史。」《左傳》著錄始此。《志》所錄劉歆《七略》文云:「仲尼……以魯……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前乎此者,則《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云:「孔子……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據此,則《左傳》為注釋孔子之《春秋》而作,與《春秋》同時先後成書,似甚明。

雖然,考漢代對於《左傳》傳習經過之事實,則不能無疑。蓋西漢一代經師,似未嘗以此書為與《春秋經》有何等關係。起而張之者,實自劉歆始。《漢書·劉歆傳》云:「歆校中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大好之……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聖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後,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於學官……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曰:『……《春秋左氏》,丘明所修……藏於秘府,伏而未發……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猶欲抱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以《尚書》為備,謂《左氏》為不傳《春秋》,豈不哀哉!……』其言甚切,諸儒皆怨恨。是時名儒光祿大夫龔勝,以歆移書,上書深自罪責,願乞骸骨罷。及儒者師丹為大司空,亦大怒,奏歆改亂舊章……」據本傳所記,吾儕可以得下列各項事實:(一)《左傳》「藏於秘府」,外人罕得見,歆校中秘書乃見之。(二)「引傳文以解經」自歆始,前此無有。(三)諸博士皆謂「《左氏》為不傳《春秋》」。(四)歆以全力爭立此書於學官,至於激動公憤。

既有此類事實,吾輩對於《左傳》當然不能不引起懷疑。第一,《左傳》全書真偽問題。第二,《左傳》對於《春秋》有無關係之問題。第一問題極易解決,因書中皆記春秋時代實事,斷非後人所能全部捏造;且《史記》徵引其文甚多,司馬遷已見其書,可見非西漢末年始有。故今所當討論者,惟在第二問題。

對於此問題之解答,吾輩蓋左袒漢博士「《左氏》不傳《春秋》」之說。案《左氏》釋經之文,有不可解者四端:

一,無經之傳。例如隱五年「曲沃庄伯伐翼……翼侯奔隨」。經本無關於此事之文,何以有傳?夫傳以釋經,既無經可謂傳乎?

二,有經而不釋經之傳。凡傳以釋經義,非述其事也。例如隱五年「九月,初獻六羽」。《公羊傳》曰:「何以書?譏始僭諸公也。」是釋其義也。《左傳》但述羽數,此與經同述一義耳,豈似傳體?

三,釋不書於經之傳。例如隱元年「五月,費伯帥師城郎。不書,非公命也」。夫釋經而釋不書於經者,則傳書者不當釋黃帝何以無典,吳楚何以無風乎?

四,釋經而顯違經意之傳。例如隱三年書「尹氏卒」。《公羊傳》云:「譏世卿。」為昭二十三年「尹氏立王子朝」張本也。此孔子反對貴族政體之大義,書中蓋屢見。《左氏》改「尹」為「君」,謂為隱公之母,凡以避世卿之譏,袒庇王氏而已。

要之,孔子之《春秋》,孟子所謂:「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董生所謂:「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聚散,皆在《春秋》。」蓋每條皆必有所謂「義」、所謂「指」者存焉。若如《左氏》所釋,則全書皆魯史官之舊,而孔子僅得比於一鈔胥,此何為者?故《左氏》自《左氏》,《春秋》自《春秋》,「引傳解經」實劉歆作俑耳。

然則《左氏》原書當何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五帝本紀》云:「余觀《春秋》《國語》。」似司馬遷所見而據為資料者,只有一部《國語》,而《史記》各篇引今本《左傳》文甚多,引今本《國語》文甚少,因此惹起一問題:司馬遷所見《國語》是否即為今本《國語》,《史記》所引《左傳》諸文,是否包含在遷所見《國語》之中。質言之,則《左傳》《國語》是一是二之問題也。韋昭《國語解敘》云:「左丘明……復採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訖魯悼智伯之誅……以為《國語》。其文不主於經,故號曰外傳。」此東漢人之說,蓋起自《左傳》盛行之後,號曰「外傳」,對《左氏》之為內傳言也。然今本《國語》則大怪。論其年代,固以春秋為中堅,與《春秋》一書時代略相函,然其中述隱元年至哀十四年二百四十年間事反極少,將極主要之部分概從闕略。再反觀今本《左傳》亦大怪。既雲釋《春秋》,自當以隱元年至哀十四年為起訖之大限,乃發端記「惠公元妃孟子……」,事已在隱前,猶可曰為隱公攝位直接張本,不得不追述也。至如桓二年「晉穆侯夫人姜氏以條之役生太子……」一篇,所記事還在《春秋》前數十年,經中亦絕無關於此事之文。釋經而縷縷道此,果何為者?全書最末一篇,記悼四年智伯之滅,又遠在獲麟後數十年,與孔子的《春秋》有何關係?釋經而縷縷道此,又何為者?是故今本《國語》與今本《左傳》,若析而為二,則兩書皆可謂自亂其例,不足以列於著作之林;若合而為一,則西周末東周初三百餘年間一良史也。其書則本名《國語》,或亦稱《左氏春秋》。《左氏春秋》者,猶《晏子春秋》《呂氏春秋》,純為一獨立之著述,與孔子之《春秋》絕無主從的關係也。其由《左氏春秋》而變成《春秋左氏傳》,則自劉歆之引傳解經始也。以上所推測若不謬,則所得結論為下列數項:

一,《國語》即《左氏春秋》,並非二書。

二,其書分國為紀,並非編年。

三,劉歆將魯惠、隱間迄哀、悼間之一部分抽出,改為編年體,取以與孔子所作《春秋》年限相比附,謂之《春秋左氏傳》;其餘無可比附者,剔出,仍其舊名及舊體例,謂之《國語》。

四,凡今本《左傳》釋經之文,皆非原書所有,皆劉歆「引傳釋經」之結果。內中有「君子曰」云云者亦同。

五,其餘全書中經劉歆竄入者當不少。

關於考證《左傳》真偽之參考書:

劉逢祿《左傳春秋考證》。

康有為《新學偽經考》關於《左傳》之部。

崔適《史記探源》關於《左傳》之部。

考證至此,則此書之著作者及其年代,將皆成問題。依《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及《漢書·藝文志》,則著者姓左名丘明,《志》謂為孔子弟子,《表》謂為魯之君子。然《太史公自序》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則其人名丘,非名丘明也。且既為孔子弟子,則《仲尼弟子列傳》何故遺之?因此則《十二諸侯年表》有無經後人竄亂,且成問題(崔適直指為竄亂——說詳《史記探源》卷四頁二)。謂為「孔子弟子左丘明」者,作偽者因《論語》有「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之語,因影射之謂「好惡與聖人同」耳。其書既「不傳《春秋》」,則所謂「與孔子觀史記」云云皆屬虛構,而其人殆不名丘明。但此屬小節,且勿論。究竟左氏其人者何時人耶?《左傳》《國語》皆述晉滅智伯事,《國語》述越滅吳事,事皆在孔子卒後二十餘年,則其成書最早亦後於孔子作《春秋》約三十年矣。尤足怪者,「臘」為秦節,「庶長」為秦爵,而此兩名乃見於《左傳》。且「庶長」者,商鞅所設之武功爵也,而作者道之,得毋其成書乃在商鞅相秦後耶?記陳敬仲事曰:「八世之後,莫之與京。」記季札適魯聽樂曰:「鄭其先亡乎?」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於三族乎?」《左氏》好語神怪,種種「浮誇」之詞(用韓愈評語)本數見不鮮。然當敬仲初亡命於齊時,而決言其八世之後必篡齊;當鄭七卿輯睦時,而決言其必先亡;當晉范、中行全盛時,而決言其必萃於韓、趙、魏。預言吻合至此,寧復情理?以常識判之,則謂其書成於田氏伐齊、三家分晉、韓滅鄭以後,殆不為過。故先輩或以《左傳》為戰國初期作品,上距孔子卒百年前後,吾頗信之。

上所指摘者,皆非關後人竄亂,實原書固有之瑕類也。浮誇如此,然則其所記述,尚有史的價值否耶?換言之,則吾輩應認此書為信史否耶?平心而論,歷史間雜神話,良為古代任何民族之所不能免。《左傳》在許多中外古史中,比較的已算簡潔;所記之事,經作者剪裁潤色,帶幾分文學的(寓言的)色彩者,固所在而有,然大部分蓋本諸當時史官之實錄。試將前半部與後半部比較,其文體不同之處,尚可以看出。知其所據原料,多屬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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