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不可癒合的巨大悲慟——父親的離去

父親知道,只要他還在工作,就肯定會有批評反對的聲音。當初是他規定IBM員工的退休年齡為65歲的,而現在他已經八十多歲了,依然工資照拿、分紅一分不少,算起來每天的收入超過一千美元。他特別注意從不提及自己的年齡或是健康狀況,而儘管他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也從沒有過任何一個股東質疑他上班拿薪水的事情,因為他的成績白紙黑字地擺在那裡。我在摩托羅拉公司的朋友鮑勃・高爾文對此有自己的見解,他告訴我說:「企業創始人有權終身在職,直到去世為止。他可以享受各種特權和福利。但他的繼任者,不管是不是他的家人,都不能享受同等待遇。」高爾文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即將從他的父親那裡繼承摩托羅拉公司,我將他視為可借鑒的對象。父親的身影依然活躍在公司舞台上這件事情究竟是好是壞,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的確有很多時候,我會很難控制自己不說出「看在上帝的分上,父親,這件事情我正辦著呢!」之類的話,我覺得他讓我很有挫敗感。而另一方面,只要他還坐在頭把交椅上,我就永遠不必承擔全部的責任。每當作出重大決策時,我總會同他討論,而他也總是會給我堅強後盾的感覺。

在他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那些日子,他會一連好幾個星期從辦公室消失。他愛上了到全國各地進行隨興的長途旅行。父親一直是這樣,身在旅途的時候心情最好。每次作這樣的旅行,他只會帶著我母親、司機和幾個行李箱,有時一路開到芝加哥去,有時會從舊金山出發向東行駛,一路探訪沿途的IBM辦事處,每晚都同當地員工坐下來共進「家庭式」的晚餐。父親總是會在這些聚會上侃侃而談,說他是多麼感謝我母親、回憶他們兩人是怎樣相攜相伴著走過了一百多萬英里的旅途。他總是會說:「我們從未感覺離家很遠,因為我們一直都在IBM這個大家庭里。」母親會帶著恬靜的微笑坐在他身旁,要是他說的時間太長,母親就會悄悄地拉拉他衣服後擺。母親很少開口,頂多說句「謝謝大家」。

當父親外出旅行時,我永遠猜不到他會作出什麼事情來。他的怪癖之一就是堅信自己只憑某人的外貌便能看出此人是否堪當重用。他每次前去和員工共進晚餐時,員工們都會在門口排成一列歡迎他,他會同每一個人握手——哪怕到場的有500名員工。在他對面不顯眼的地方總會站著一個秘書,手裡拿著小本本。要是父親覺得某個人看起來規矩老實,就會輕輕地點一下頭,秘書就會把那人叫到一邊說:「沃森先生想知道你的姓名、職位和家庭住址。」父親經常把這樣的人送到紐約來。他物色的這些人大部分都很不錯,但也有少部分實在沒法用,這種時候對於我和那個被送過來的人都是一件頭痛的事情。

父親在旅途中有時會給我寫便箋,對IBM不斷增加的開支花費表示擔憂。有時他會去拜訪某位客戶,出於想幫忙的好心插手當地分公司的銷售業務。有那麼一次,他拜訪了邁阿密的一家銀行。午餐時,銀行的主管們提到他們正在考慮將一到兩台IBM的機器換成其他公司生產的專為銀行業務量身定製的機器。這本是我們分公司經常會遇到的銷售問題,分公司完全能夠自己處理。但一想到IBM將有一筆租賃生意落到競爭對手手中,父親便變得心煩意亂。他給我寄了一封加急信,密密麻麻地寫了三頁紙。信里寫道:「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在那些面向特定客戶群的機器上,我們應該下更大的工夫!以更大的力度去關注!」好在當時我們正要推出一款面向銀行用戶的新機器,正符合那個客戶的需求,我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父親,安撫他說這筆生意保住了。

每個優秀的管理者都應該不時深入基層了解情況,但我不喜歡看到父親如此惴惴不安。我願意做一切事情讓他安心,但我終於失去了耐心。1955年初,一位婦女給我母親寫了封信,說她丈夫受到不公正的指控,被公司解僱了。她丈夫名叫史密斯,是個低階經理,做了錯事被當場抓住,所以我們解僱了他。母親讀了這封信十分不安,便給我父親看了。父親看到公司里居然發生如此露骨的「不公正行為」,怒不可遏,以至於病倒在床。

在我看來,此事關乎的並不只是我們對某位員工的處理方式。我父母擔憂的是,隨著父親漸漸淡出IBM的舞台,公司的管理層將會丟掉關懷員工的作風,而這曾是他殫心竭慮建立起來的。我相信事情不是這樣的,於是坐下來寫了封信給他們倆,說了說我希望父親此時在公司應扮演的角色。這是我給他和母親寫過的最長的一封信——有12頁——我在信里傾吐了我對IBM,對公司前景,對各種問題以及對如何做好總裁的一切思考。我想把這事一次了結,說服父親徹底退隱,將公司的事務放心地交給我來處理。

母親,您和父親對我談的所有那些想法……關於IBM處事不當的可能性——我們應該注意開支、業務要是開始下滑就會一發不可收拾——這些事情在您叮囑我之前我都已想到了。事實上,我每天晚上睡覺前想的都是這些事情。如果這些事情真的發生了,我作為一個企業家的名聲就全完蛋了——我便再也當不起「虎父無犬子」的說法了。所以我會經常考慮這些問題,我一定不能把事情搞砸。

一年裡面,像史密斯那樣的事情差不多有幾百起。倒霉的是,史密斯夫人居然覺得應該給您寫信,媽媽。但我要說,在她這樣做之前,這件事情已經得到了公平妥善的處理。所以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因為解僱一個不老實的人而惶恐不安或是匆忙得出什麼結論。我傾向於無視他的恐嚇威脅和辯解之詞。

父親,讓我們假設一下史密斯夫人沒有給母親寫信,假設一下這件事情按照原來的方式進行了處理。公司沒有知會您二位就處理了這些事情,這樣的做法真的攸關生死嗎?畢竟不管是您、母親還是我本人,都不可能了解所有這類事件的來龍去脈。如果公司現在的管理班子……做起事情來不能讓您滿意,我覺得您應該作出調整,直到您建立一個能讓您完全信任的班子——一個能讓您對IBM感到放心的班子。

讓我最感欣慰或者說感覺幫助最大的,莫過於在每一件我所關注的事情上,都能得到您的建議——在很多時候,我的確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我對IBM不像您那般憂心忡忡。我相信公司同以往一樣強大——管理部門同以往一樣勝任工作,各項工作同以往一樣井井有條。這都是因為在您的栽培訓練下,我能按照您的思考方式去考慮問題,也是因為在您的准許下,我建立了一個由這個行業中的頂尖人才組成的領導班子。

如果我對IBM的信心是對的,那麼在我看來,這個偉大企業的締造者應該四處走走看看,同我們談談真正要緊的問題:我們同司法部的案子;我們應該在電子產品上投入多少資本;我們怎樣改善打卡鐘部門的狀況;我們怎樣從基層發現提拔更多的管理人才。做這些事情要比批評……我們在史密斯這類事情上的做法或是公司的日常管理工作要好得多。

您難道不能看看我們的年度財務報告……從而發自心底地認為我們幹得不錯嗎?這樣的成績是由您一手栽培的人取得的,這樣的事實不能讓您感到絲毫驕傲嗎?看著這個由您創建的企業在由您栽培的人帶領下蒸蒸日上、全面發展、取得持續可觀的利潤,不能讓您感到滿意和安心嗎?

愛你們的兒子

湯姆敬上

現在回想起來,這封信的出發點依然是我對掌握公司全部控制權的渴望,但裡面扯了很多無關的事情。因為在當時,對於影響IBM前途的重大問題,父親已經在聽從我的意見了,他在我身邊充當的角色更多是一個良師益友而非頂頭上司。他基本上已經不跟我爭論了,但我過了很長時間才注意到這一點。比方說,他已經克服了對借貸的反感,在他的同意下,威廉斯和我以相同於公司發展速度的速率不斷增加貸款額度。我們向保德信金融公司借的錢最後超過了3億美元,這些債務完全可以用我們新建工廠生產的設備獲得的利潤償還。父親還准許我對IBM的養老金政策和福利政策進行徹底改進。這些改進措施讓IBM的員工不再擔心「對自身及家庭的看顧」,實際上完全符合父親一貫的關懷員工的主張,只是遠遠超出了他的設想。他設想的方案是每位員工退休後一年能領取最多3300美元的養老金,金額多少僅僅取決於員工為公司效力的時間長短,這在他那個年代算是很先進的政策了。而我們根據時代變化制定了新的方案,我們不僅考慮到工作年份,還考慮到員工在職時的工資水平,按照這一方案,退休員工每年最多可領取2.5萬美元的養老金。IBM還成為美國首批提供重大醫療保險的公司之一。

不過,在父親作出的讓步中,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終於同意讓員工享有優先認股權。但凡涉及IBM股票,他總是非常保守。儘管他擁有的股份從未超過5%——其中除了他個人持有的股票外,還包括他存入家庭信託基金的股票和贈予其他家庭成員的股票——但父親運營起公司來,總好像整個公司全屬於他一人似的。在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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