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搗蛋鬼湯米・沃森

1987年春天,慶祝完73歲生日之後不久,我便駕駛直升飛機出發,追尋童年的足跡。我獨自上路,就像我過去想要看看什麼地方時常做的那樣。直升飛機雜訊很大,有時還很難駕馭,但好處就是能夠精確無比地把你送到想去的地方。你可以降落在茫茫大海中一塊不過10平方英尺見方的礁石上,抑或是輕巧地停在好友的屋後花園中。那個春天,我一心想要看看自己成長的地方還有幾分舊貌依然。

我沿著哈得孫河靠近曼哈頓的一側飛行,在百老匯大街處轉而向西,那是父親下班後搭乘渡輪的地方。過了河便是新澤西州,父親在這裡換乘列車。我順著鐵軌的方向軌道西行,飛越新澤西州連綿起伏的群山和原野,父親乘坐列車的這一路上,會同其他那些早年間居住在郊區的人談論政治,像是《商業周刊》的創始人馬爾科姆・繆爾(Maluir),洛克菲勒中心的主要設計者之一、建築工程師安德烈・福伊霍(André Fouihoux)等。

我的童年時光是在距離紐約20公里的肖特山度過的。在20世紀20年代,它是一個高檔的小社區,主要居民都是像我父親那樣往返於市區與郊區之間,被稱為「都市精英」的成功人士。那裡有一個火車站、一座聖公會教堂、一所私立學校和一所公立學校。每戶人家的房子都很大,佔地面積均在3~5英畝。我很容易就認出了兒時那棟有山牆的大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的頂上,幾乎完全是按照我家第一所房子的樣子重建起來的。原來的老房子被父親不小心燒成了灰燼,那是我5歲時候的事情,當時父親的事業剛剛起步,尚處在艱難拼搏、債務纏身的時期。他不過是想演示下壁爐的用途,不料卻引發了火災。此後他變得非常注重防火——重建的房子屋頂都是由石板瓦搭成的。

屋後曾有一處雞舍,一塊大大的菜園和一個馬廄;現在它們都已經不見了。不過我看見了那條蜿蜒的長車道,我11歲的時候,母親就是在那兒教我開車的。接著,我認出了不遠處的兩個池塘,童年時我曾在那兒度過了不少好時光。遙想當年,新澤西州的這個地區幾乎還是鄉野之地,就在距離我們鎮子不遠的地方,還有人靠在當地的沼澤地里設置陷阱捕獲野生動物為生。我們搬來的時候,那兩個池塘周圍根本沒有人家居住,只有一座木製的大冰庫,冬天的時候會有馬拉的雪橇往裡拖運巨大的冰塊。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還有我的朋友們經常會把小姑娘帶到這座冰庫後面玩親嘴的遊戲。

我想停下飛機四處走走。但今時今日池塘岸邊已經蓋滿了房子,根本無處著陸。於是我拉升飛機,沿著那條蜿蜒的車道飛向父親的鄉間地產:他在1927年買下的一座農場。當時他創立IBM公司已經13年,正處在收穫第一桶金的興奮之中。這座農場被我們稱作「溪谷地」,它臨近奧德維克鎮(Oldwick),在肖特山西邊二十英里處。我很輕鬆就找到了奧德維克鎮,但當我將目光投向鎮子外邊時,看到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公路和公司大樓,溪谷地農場已不知所蹤。

兒時的我在肖特山算是小有名氣,人稱「討厭鬼湯米・沃森」。不管哪裡鬧出亂子,似乎都與我脫不開干係。20世紀20年代,青春叛逆期的說法還未曾流行,所以像我這樣的孩子並不多見,絕大多數孩子都覺得我是個只要逮著丁點兒機會就上房揭瓦的傢伙,沒人把我放在眼裡。我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朋友,其他那些孩子都不屑與我為伍。更為糟糕的是,我對於他們避著我的事實又非常介意。

10歲那年,我和一個名叫喬的朋友在鄰近的街區閒蕩,偶爾發現了一樁正在修葺的房子。紗門敞開著,我們看見門廊里放著一罐罐油漆、刷子和松節油。我們拿了兩罐油漆,嘻嘻哈哈地把它們全塗在了一條街道上。

母親問我們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老實交代了偷油漆的事實。之前她曾經因為我小偷小摸的行為而訓斥過我,但我只當耳旁風,想來這次她是下決心要使出些雷霆手段,否則我將來肯定會落得鋃鐺入獄的下場。母親平日里溫柔和藹,但如果她覺得事情顯出了失控的苗頭,就會當機立斷,毫不手軟。於是她把我們兩個小孩帶到警察局。她肯定事先跟警長通過電話打了招呼。警長同我們握了握手,說道:「很高興見到你們,我想給你們介紹下關在這裡的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有的是殺人犯,有的是搶劫犯,不過被我們抓進來的,大部分還是小偷。」

此時我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我們在這個警察局裡見識了一樣前所未見的東西:一個直立的籠子,大概有半個電話亭那麼大。籠子的前面可以打開,被關在裡邊的人要兩腿分開跨騎在籠子中的木條上。這肯定是為訊問嫌疑犯準備的。人在裡面能夠稍微活動身子,但別想出來,我能想像被關在裡面的滋味。接著警長把我和喬帶到後面,讓我們走進一間牢房。

「一旦進了監獄,你會發現自己身處何等可怕的境地,」他說,「大多數人會變成慣犯,進出監獄便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後來我曾夢到過這樣的情形:被抓起來丟進監獄,而我壓根兒什麼壞事也沒幹。

實際上,母親因為照顧我們忙得不可開交。她結婚很晚,29歲才結婚,婚後六年間生了四個孩子——我、我的妹妹簡和海倫,還有我的弟弟亞瑟,大家都管他叫迪克。儘管我是最大的孩子,母親卻也沒指望我幫著照看我的弟弟妹妹們,於是我落得清閑,可以自在地做些那個年紀的男孩會做的事情。我很喜歡迪克,但他太小了,還不能同我結伴去干那些有趣的事情。二妹海倫一直是我親密的朋友。要是她看到我拿著一袋偷來的糖果,她會刨根究底問個明白,但是我永遠能夠信任她不會把這事捅到爸媽那裡去。簡同我的年紀最相近,但我們卻有點處不來。有時她會參與到我的越軌行徑中來,但過後她會感到內疚,便向父親招供。於是,我就有麻煩了。更要命的是,簡是父親最喜愛的孩子。父親對她太寵愛了,想盡辦法滿足她的要求,而她見了父親總是稱呼「我的情人」,而不是「爹地」或「父親」。這開始不過是小孩子表示親昵的叫法,但她長大以後還是這樣,一直保持了整個一生。母親覺得父親表現出對某個孩子的偏愛很是不妥,但對此她也無能為力。

我不是父親最喜愛的孩子,這個事實並未讓我感到意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確信自己身上缺少某些東西。我做起事情來從未能與其他人合拍。

家裡有段我一年級時候參加演出的錄像,是我父親在1921年拍攝的。片子里,男孩子們都打扮成大黃蜂的模樣,圍繞著小女孩子們扮成的花朵穿來穿去,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我是其中個子最高的一個,長手長腳,笨拙彆扭,你一眼就能看到我:當其他的男孩子都整齊劃一地揮舞翅膀時,我卻在胡亂撲騰,而且我的翅膀還歪到了一邊,我不停地向後探手,想把它們扶正了。

我不是個「好孩子」的事實似乎並未對父親造成什麼影響,他在肖特山的社會影響力與日俱增。他加入了網球俱樂部和學校董事會,還成為了當地銀行的董事會成員,父親可能還是肖特山唯一一個每兩年便帶著全家在夏季一起去歐洲的男人,儘管那是商務出行。父親迅速地成為肖特山聖公會教堂的支柱人物,儘管他原本不過是個出身寒微的衛理公會教徒。一些人家把他視作暴發戶,很是瞧不起他,但父親得到了絕大多數鄰居的讚賞。

父親又高又瘦,並不強壯,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儀錶堂堂。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他還懂得怎樣放鬆自己,同我們玩得很開心。我有一些家庭錄像,記錄了一次後花園遊行派對,片子里他穿著西裝三件套,吹著號角,同我們一起踏步前進。當我們的叔叔阿姨和堂兄堂妹們周日來我家共進晚餐時,父親會使出渾身解數活躍氣氛。有時候他會同母親一起悄悄上樓,母親拿出自己的裙子,幫著父親費儘力氣地穿上。然後他出現在樓梯口,戴著帽子、蒙著面紗、穿著高跟鞋,一手攀著樓梯扶手,一手由我母親扶著,一路踉蹌地拾級而下。當我還小的時候,我覺得他是我心目中最快活的父親。但是出於某些原因,他身上那些輕鬆幽默的氣質漸漸消失不見,到我10歲抑或12歲的時候,父親已經變成全然刻板淡漠的人。那般溫暖愉悅的父子關係不復存在。這一度讓我很是難過,但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年齡是其主要原因。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39歲,他比絕大多數我同齡人的父親年長十歲,這使得我們很難成為親近的朋友。他不是那種喜歡出門同孩子們打球的人,也從不曾邀我一同去野外遠足。

父親對於他那不好相處的暴脾氣肯定心知肚明,因為每次需要執行「家法」時,他總讓母親代勞。漸漸地,這些「家法」衍生出了一套固定的程式。我會被父母帶到樓上他們那間鋪著白色瓷磚的大浴室里。父親站在洗臉池旁邊看著,我抓著毛巾架,由母親拿小鞭子打我。

經由這些責罰,我迅速地有了公正、公平的意識,在我看來,有時候的責罰是全無道理的。我永遠也忘不了10歲時挨的一頓鞭子。那是三月份,冰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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