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六章

「她在我這兒做客,」瑪麗雅公爵小姐說,「伯爵和伯爵夫人這兩天就到。伯爵夫人的情況很糟。不過娜塔莎也需要看醫生。他們強迫她跟我一起來。」

「是啊,哪個家庭沒有傷心事啊?」皮埃爾對自己說,「不瞞您說,那事就發生在我們得救的那一天。我見到他了。他是個多好的孩子!」

娜塔莎瞧著他,沒有回答,只是眼睛睜得更大,顯得更亮。

「有什麼話可說?又想得出什麼辦法來安慰您呢?」皮埃爾說,「沒有。這樣一個生氣蓬勃的可愛孩子為什麼要死?」

「是啊,在我們這個時代沒有信仰是很難活下去的……」瑪麗雅公爵小姐說。

「對,對,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皮埃爾慌忙插嘴說。

「為什麼?」娜塔莎凝視著皮埃爾的眼睛問。

「怎麼說為什麼?」瑪麗雅公爵小姐說,「只要想到那邊等著我們的……」

娜塔莎沒等瑪麗雅公爵小姐說完,又用詢問的目光對皮埃爾瞧瞧。

「那是因為只有相信有主宰我們的上帝存在,才能經受住她那種喪失……和您那種喪失。」皮埃爾說。

娜塔莎剛張開嘴想說話,但突然停住。皮埃爾連忙轉過身去,接著向瑪麗雅公爵小姐打聽朋友臨終時的情景。皮埃爾的窘態幾乎沒有了,但他覺得他的自由也失去了。他覺得現在有一個法官監視著他的一言一行,這個法官的裁判現在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他現在說話,就考慮會留給娜塔莎什麼印象。他並不故意說些使她喜歡的話,但不論說什麼,他總是用她的眼光來評判自己。

瑪麗雅公爵小姐照例不太願意講她見到安德烈公爵的情形。但皮埃爾的問題、他那焦急不安的眼神、他那激動得發抖的面頰使她越來越詳細地敘述她害怕回憶的那段往事。

「對,對,是的,是的……」皮埃爾說,整個身子俯向瑪麗雅公爵小姐,專心聽她講述,「是的,是的,那麼他平靜了?安心了?他總是一心一意追求一個目標:做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一個不怕死的人。他身上的缺點(如果他有缺點的話)都不是由他自己造成的。那麼他平靜了?」皮埃爾說,「他能見到您,這是多大的幸福!」他突然向娜塔莎轉過身去,熱淚盈眶地望著她說。

娜塔莎的臉顫動了一下。她皺起眉頭,垂下眼睛。她猶豫了一下:「說還是不說?」

「是啊,這是幸福,」她用胸音低聲說,「對我來說這確實是幸福。」她停了停,「他……他……我進去的時候,他說他希望見到我……」娜塔莎說不下去。她漲紅了臉,握緊雙手撐住膝蓋,顯然在竭力剋制感情。她抬起頭,又急急地說:

「我們離開莫斯科時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敢打聽他的情況。突然宋尼雅告訴我,他在我們這裡,我沒有想,也不敢想像他的情況怎樣。我只想看到他,和他在一起。」她渾身哆嗦,呼吸急促地說。她不讓人家打斷她的話,講了從沒對誰講過的事:他們在旅途中和在雅羅斯拉夫爾生活三個星期的情形。

皮埃爾聽著她講,張開嘴,飽含淚水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他聽她講,沒有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沒有想到死,也沒有想她所講的事。他聽她講,只憐惜她講這些事時所感受的痛苦。

公爵小姐皺緊眉頭忍住眼淚坐在娜塔莎旁邊,第一次聽到哥哥臨終前同娜塔莎相愛的情景。

這種又痛苦又快樂的講述顯然是娜塔莎所需要的。

她的講述交織著詳情細節和內心秘密,彷彿永遠也講不完。有幾次她把講過的事又講一遍。

這時門外傳來德薩爾的聲音,他問小尼古拉可不可以進來道晚安。

「就是這些了,沒有了……」娜塔莎說。小尼古拉一進來,她連忙站起來,急急向門口走去,頭撞在掛著帘子的門上,不知是由於疼痛還是由於悲傷,她呻吟著跑了出去。

皮埃爾望著她走出去的那扇門,不明白整個世界怎麼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瑪麗雅公爵小姐叫他注意進來的侄子,他才從發愣中驚醒過來。

小尼古拉的臉很像父親,使此刻動了感情的皮埃爾越發傷心。他吻了吻小尼古拉,慌忙站起來,掏出手帕,向窗口走去。他向瑪麗雅公爵小姐告辭,但她把他留住。

「您別走,我和娜塔莎不到兩三點鐘是不睡的。您請坐一會兒。我吩咐他們開飯。您先下去,我們回頭就來。」

皮埃爾走出房間以前,公爵小姐對他說:

「她這樣講起他,可還是第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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