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皮埃爾在擁擠的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走著,不斷向四下里環顧。

「伯爵,皮埃爾伯爵!您怎麼會在這裡?」有人對他說。皮埃爾環顧了一下。

保里斯拍拍弄髒的膝蓋(他大概也在聖母像前跪拜過),笑眯眯地走到皮埃爾跟前。保里斯服飾講究,顯出雄赳赳的軍人氣派。他身穿長外套,像庫圖佐夫那樣把鞭子搭在肩上。

庫圖佐夫這時已來到村裡。他來到附近一所房子的陰影下,坐在哥薩克給他飛快端來的長凳上,另一個哥薩克在他前面鋪了一張地毯。一大群衣著華麗的隨從圍住總司令。

神像在人群的簇擁下向前移動。皮埃爾站在離庫圖佐夫三十步的地方,跟保里斯說話。

皮埃爾說了他想參加戰鬥和觀察陣地。

「那就這樣吧,」保里斯說,「我代表全營招待您。您隨別尼生伯爵一起去,什麼都看得清楚。我是他的侍從。讓我去向他報告。您要是想觀察陣地,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們現在去左翼。然後我們回來,請您賞光在我這裡過夜,我們來安排個牌局。您不是認識陶洛霍夫嗎?他就住在這裡。」他指指果爾基村裡第三座房子。

「但我想看看右翼,據說右翼兵力很強,」皮埃爾說,「我很想看看莫斯科河和整個陣地。」

「哦,這您以後會看到的,主要是看左翼……」

「好,好。那麼,安德烈公爵的團在哪裡,您不能給我指點指點嗎?」皮埃爾問。

「安德烈公爵嗎?我們要經過那裡,我可以帶您到他那裡去。」

「左翼究竟怎麼樣?」皮埃爾問。

「不瞞您說,我對您私下說說,我們的左翼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保里斯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這絕不是別尼生伯爵的本意。他主張在那個土崗上設防,根本不主張……可是,」保里斯聳聳肩膀,「總座根本不同意,也許是別人硬說服他的。要知道……」保里斯沒把話說完,因為庫圖佐夫的副官凱薩羅夫這時走到皮埃爾跟前。「哦!凱薩羅夫將軍,」保里斯落落大方地招呼凱薩羅夫,「您瞧,我正向伯爵說明我們的陣地。總司令對法國人的心思摸得真透!」

「您是說左翼嗎?」凱薩羅夫問。

「對,對,一點不錯。我們的左翼如今非常非常強。」

儘管庫圖佐夫裁去了司令部里所有的冗員,保里斯在人事調動後仍留在司令部里。保里斯被安置在別尼生伯爵身邊。別尼生伯爵也像保里斯跟隨過的一切人那樣,認為這個青年公爵是無價之寶。

在最高統帥部里存在著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庫圖佐夫派,一派是總參謀長別尼生派。保里斯屬於後一派,可是誰也不會像他那樣既卑躬屈節地向庫圖佐夫表示敬意,又使人覺得這老頭子不中用,全部事務都是別尼生一人在主持。如今到了會戰關鍵時刻,這件事應該導致庫圖佐夫垮台,把大權交給別尼生,如果庫圖佐夫贏了,也要使人覺得一切都是別尼生的功勞。不論怎樣,明天一仗後就會嘉獎許多人,提拔一批新人,因此保里斯今天一天都處於興奮狀態。

在凱薩羅夫之後,其他熟人也紛紛走到皮埃爾跟前。皮埃爾來不及回答大家向他提出的有關莫斯科情況的問題,也來不及聽取人家的講述。人人臉上都露出興奮和驚惶的神色。不過皮埃爾覺得,一部分人激動只是因為考慮到個人的成敗得失,另一部分人激動則不是由於個人問題,而是關心眾人的生死存亡。庫圖佐夫發現了皮埃爾和聚集在他周圍的人群。

「叫他到我這裡來。」庫圖佐夫說。副官傳達了總司令的意思,皮埃爾向長凳走去。但有個普通民兵趕在他之前走到庫圖佐夫跟前。這是陶洛霍夫。

「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皮埃爾問。

「他是個騙子手,無孔不入!」有人回答皮埃爾,「您知道,他降了職,現在又要往上竄了。他提出過一些作戰方案,夜裡爬到敵人的哨兵線……是條好漢……」

皮埃爾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庫圖佐夫鞠了一躬。

「我知道,要是我向總座稟報,您會把我趕走,或者說,您已經知道我所稟報的事了,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不在乎……」陶洛霍夫說。

「噢,噢!」

「但要是我說得對,我就能為祖國作出貢獻,我隨時準備為國捐軀。」

「噢……噢……」

「要是總座需要一名不怕犧牲的人,請別忘記我……也許總座用得著我。」

「噢……噢……」庫圖佐夫重複說,用他那隻笑得眯起來的獨眼瞧著皮埃爾。

這時,保里斯使出他那宮廷侍臣的靈活勁兒,故意同皮埃爾並排走近總司令,同時落落大方地低聲對皮埃爾說話,彷彿在繼續已開頭的談話:

「民兵,他們都穿上乾淨的白襯衫,準備為國犧牲。多麼英勇啊,伯爵!」

保里斯對皮埃爾說這話,顯然是要讓總司令聽見。他知道庫圖佐夫會注意這話。果然,總司令對他說:

「你說民兵什麼?」他問保里斯。

「總座,他們都穿上白襯衫,明天準備犧牲。」

「啊!……真是天下無雙的好百姓!」庫圖佐夫說,閉上眼睛,搖搖頭。「天下無雙的好百姓!」他嘆息著又說。

「您想聞聞火藥味嗎?」他對皮埃爾說,「是的,這味兒好聞得很哪。我有幸崇拜尊夫人。她好嗎?我住的地方可以供您使用。」庫圖佐夫像一般老年人那樣,心不在焉地環顧四周,彷彿忘記他要說什麼話,做什麼事。

接著,顯然想起了什麼,招招手叫副官凱薩羅夫的弟弟安德烈 過去。

「馬林 那幾句詩……那幾句詩……怎麼說?關於蓋拉科夫 他寫過:『你去軍校當教員……』你背背,你背背。」庫圖佐夫說,顯然想笑出來。凱薩羅夫念詩……庫圖佐夫笑眯眯地按詩的音節點著點。

等皮埃爾離開庫圖佐夫,陶洛霍夫向他擠擠眼,拉住他的手。

「在這裡見到您,真是幸會,伯爵,」他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聲音特別堅決而莊重,「天知道明天我們中間誰能活下來,我很高興現在有機會對您說,我對我們之間發生過的誤會感到遺憾,我希望您對我不再存什麼芥蒂。我求您原諒。」

皮埃爾含笑望著陶洛霍夫,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才好。陶洛霍夫眼淚奪眶而出,擁抱了皮埃爾,吻了吻他。

保里斯向他的將軍說了幾句話。別尼生伯爵便招呼皮埃爾,請他一起視察防線。

「這事您會感興趣的!」他說。

「是的,這事很有意思!」皮埃爾說。

半小時後,庫圖佐夫去塔塔利諾瓦。別尼生帶著隨從和皮埃爾去巡視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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