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

酒店門口停著醫生的篷車,店裡有五六個軍官。瑪麗雅是個胖胖的頭髮淡黃的德國女人,身穿短襖,頭戴睡帽,坐在前面角落的一張寬凳上。她的軍醫丈夫睡在她後面。尼古拉和伊林在一片歡笑聲中走進屋子。

「喲!你們這裡好快活!」尼古拉笑著說。

「你們怎麼錯過了好機會?」

「好傢夥!瞧這一對落湯雞!可別把我們的客廳弄濕了。」

「別把瑪麗雅的衣服弄髒了。」有人接著說。

為了避開瑪麗雅,尼古拉和伊林急忙找地方換濕衣服。他們走到隔板後面去換衣服,但發現那個小間已擠滿人,一隻空箱子上點著蠟燭,有三個軍官坐在那裡打牌,他們怎麼也不肯把地方讓出來。瑪麗雅借給他們一條裙子當帘子,尼古拉和伊林就在拉夫魯施卡的幫助下換上乾衣服。

他們在破爐子里生了火,把找到的一塊木板擱在兩個馬鞍上,鋪上馬衣,又弄來小茶炊、食品箱和半瓶朗姆酒。他們請瑪麗雅作主人,大家圍著她坐下。有人給她一塊乾淨的手帕,讓她擦擦好看的小手;有人把上衣鋪在她的小腳下免得她的腳受潮;有人拿雨衣掛在窗上擋風;有人拂走她丈夫臉上的蒼蠅,免得蒼蠅弄醒他。

「不用管他,」瑪麗雅羞澀而快樂地微笑著說,「他一夜沒睡,就這樣也睡得很好。」

「不行,瑪麗雅,」一個軍官回答,「得服侍好醫生。也許有朝一日我得截去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他會手下留情的。」

杯子只有三隻;水又那麼臟,看不清茶的濃淡,而茶炊只能燒六杯水,但這樣格外有趣;大家可以按級別高低輪流從瑪麗雅短短的指甲不太乾淨的胖手裡接過茶杯。那天晚上,軍官們似乎個個都愛上了瑪麗雅。就連那幾個在隔板後打牌的軍官,不久也都丟下牌,來到茶炊旁,投身到向瑪麗雅獻殷勤的歡樂氣氛中。瑪麗雅看到周圍這些相貌漂亮、彬彬有禮的青年,滿面春風,雖然竭力掩飾快樂的心情,看見她丈夫在睡夢中身子一動,就現出驚恐的神色。

匙子只有一把,糖卻很多,攪不過來,因此決定由瑪麗雅輪流給大家攪。尼古拉接過杯子,加了點朗姆酒,請瑪麗雅替他攪和。

「您還沒有加糖吧?」她說,一直微笑著,彷彿不論她說什麼,也不論別人說什麼,都很可笑,而且別有用意。

「我不要糖,我只要您用您的小手攪一下就行。」

瑪麗雅一口答應,便到處找匙子,因為匙子不知被誰拿去了。

「您就用手指攪吧,瑪麗雅,」尼古拉說,「這樣更有味。」

「太燙了!」瑪麗雅說,興奮得臉都紅了。

伊林拿來一桶水,滴了幾滴朗姆酒進去,走到瑪麗雅跟前,請她用手指攪一攪。

「這是我的杯子,」他說,「您只要把手指伸進去一下,我就把它喝光。」

等到茶炊里的茶都喝光,尼古拉拿出一副紙牌,要求跟瑪麗雅一起打「國王」。大家拈鬮決定誰同瑪麗雅搭檔。尼古拉提出輸贏的條件:誰做國王,誰可以吻瑪麗雅的手;誰做壞蛋,誰就在醫生醒來後給他燒茶炊。

「那麼,要是瑪麗雅做國王呢?」伊林問。

「她本來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他們剛開始打牌,醫生頭髮蓬亂的頭突然從瑪麗雅身後抬起來。他早就醒了,留神聽著他們的談話,覺得他們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都沒有什麼快樂、可笑和好玩的地方。他神色憂鬱愁悶。他沒同軍官們打招呼,搔搔頭皮,要求擋路的人讓他出去。他一出去,軍官們就放聲大笑,瑪麗雅滿臉通紅,眼睛裡湧出淚水,因此軍官們覺得她越發迷人。醫生從院子里回來,對妻子(瑪麗雅已收起快樂的笑容,怯生生地瞧著醫生,等候他的判決)說,雨停了,得睡到篷車裡去,要不車上的東西會被偷光的。

「好,我派一個勤務兵去……派兩個勤務兵去!」尼古拉說,「算了吧,醫生。」

「我自己去站崗!」伊林說。

「不,諸位,你們睡夠了,可我有兩個晚上沒合眼。」醫生說,悶悶不樂地在妻子旁邊坐下,等待牌局結束。

軍官們看見醫生板著臉,斜睨著妻子,更樂了。好多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慌忙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掩飾。等醫生領著妻子出去,同她一起在馬車上安頓下來,軍官們就蓋上濕外套,在酒店裡睡下。但他們都久久沒有入睡,時而彼此交談幾句,回想醫生的驚惶和他妻子的快樂,時而跑到台階上,報告馬車裡的動靜。尼古拉幾次蒙上頭想睡,但又被誰的話逗樂,大家又談起話來,又無緣無故發出一片快樂而天真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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