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

四月里,軍隊聽到皇帝駕臨的消息,十分興奮。尼古拉沒能參加皇帝在巴滕施泰因舉行的檢閱,因為保羅格勒團駐紮在前哨,離巴滕施泰因很遠。

保羅格勒團在那裡露營。傑尼索夫同尼古拉住在樹枝和草泥頂的土窯里,那是士兵們為他們搭建的。土窯按照當時流行的方式搭建:先挖一條寬一米、深一米半、長兩米的溝,溝的一頭做成台階,算是進口;溝本身就是房間,那些像連長之類有福氣的人還有一塊木板擱在溝的另一頭算是桌子。溝兩邊各挖去半米多寬的土,算是床和榻。窯頂較高,中間可以站人;要是湊近桌子,人還可以坐在床上。傑尼索夫過得特別闊氣,因為連里士兵都愛戴他,在窯頂正面又給他裝了一塊板,板上還嵌著一塊粘起來的破玻璃。逢到嚴寒的日子,士兵們還用彎曲的鐵皮把篝火里的柴火拿到台階口(傑尼索夫把那部分土窯叫作會客室)。這樣土窯里就非常暖和,到傑尼索夫和尼古拉那裡作客的軍官們往往只穿一件襯衫。

四月份正輪到尼古拉值勤。他熬了一個通宵,早晨七點多鐘回營。他吩咐士兵取火來,換下被淋濕的內衣,作了禱告,喝了熱茶,暖了身子,收拾好角落裡和桌上的東西。他的臉被風吹得發熱。他只穿一件襯衫,仰卧下來,雙手墊在腦後,愉快地想著由於這次外出偵察很可能晉陞,同時等待著傑尼索夫歸來。他很想同傑尼索夫談談。

尼古拉突然聽見窯後傳來傑尼索夫激動的叫嚷,聽得出他在發火。尼古拉湊近窗口看他在跟誰發脾氣,接著就看見司務長托普青卡。

「我吩咐過你別讓他們吃那種根,什麼瑪莎甜根!」傑尼索夫嚷道,「可我親眼看見拉扎楚克從田裡拖回來這種東西。」

「我吩咐過了,大人,可是他們不聽。」司務長回答。

尼古拉又躺到床上,高興地想:「讓他去爭吵吧,我已盡了我的本分,現在躺一會兒真舒服啊!」他聽到隔牆除了司務長之外,拉夫魯施卡也在說話。他是傑尼索夫的勤務兵,狡猾而大膽。拉夫魯施卡說,他出去找食物,看見幾車乾糧和牛肉。

土窯後面又傳來傑尼索夫漸漸遠去的叫嚷聲:「備馬……二排!」

「他們這是準備到哪兒去啊!」尼古拉想。

五分鐘後,傑尼索夫走進土窯,沒脫靴子就爬到床上,怒氣沖沖地點著煙斗,把東西往床上一扔,拿起鞭子,掛上軍刀,走出土窯。尼古拉問他到哪兒去,他生氣而含糊地回答說有事。

「讓上帝和皇帝陛下審判我吧!」傑尼索夫一面走出去,一面說。尼古拉聽見土窯後面傳來幾匹馬踩在泥濘地上的聲音。尼古拉甚至不想打聽傑尼索夫到哪兒去。他在窯角里烤暖身子睡著了,直到傍晚才從土窯里出來。傑尼索夫還沒有回來。傍晚天氣放晴了。鄰近土窯旁有兩個軍官和一名士官生在玩投釘戲,把蘿蔔擲在鬆軟的泥地里。尼古拉加入他們的遊戲。玩到一半,軍官們看見有幾輛大車向他們駛來,後面隨著十五六個騎瘦馬的驃騎兵。這些由驃騎兵押送的大車駛到系馬樁旁,一群驃騎兵就把他們圍住。

「啊,傑尼索夫一直在發愁呢,」尼古拉說,「瞧,糧食送來了。」

「可不是!」軍官們說,「士兵們可高興了!」

緊跟著那些驃騎兵,傑尼索夫一邊同兩個陪同的步兵軍官談話,一邊騎馬跑來。尼古拉迎了上去。

「我警告您,大尉!」一個瘦小的軍官說,顯然很生氣。

「我說過,我不會交出去的。」傑尼索夫回答。

「您得負責,大尉,真是無法無天:攔劫自己人的輜重隊!我們的人有兩天沒東西吃了。」

「可我的人有兩個星期沒東西吃了!」傑尼索夫回答。

「這是搶劫,您要負責的,老兄!」步兵軍官提高嗓門說。

「您為什麼找我麻煩?啊?」傑尼索夫忽然大發雷霆,「這事我負責,又不要您負責,您別在這裡嚷嚷。趁人家沒動手,滾開!」他對那兩個軍官喝道。

「好哇!」矮小的軍官並不示弱,也不走開,大聲說,「你們搶劫,那我給你們……」

「快給我滾,趁人家沒動手。」傑尼索夫向那軍官掉過馬頭。

「好,好!」那軍官以威脅的口吻說,撥轉馬頭,在鞍子上抖動身子跑掉了。

「騎牆狗,十足的騎牆狗!」傑尼索夫在他後面叫道——這是騎兵對騎馬步兵最大的侮辱。接著他哈哈大笑,向尼古拉跑去。

「我攔了步兵的輜重,用武力攔的!」傑尼索夫說,「總不能讓大家餓死吧?」

這些糧車原是指定給步兵團的,但傑尼索夫從拉夫魯施卡那裡得知這些車輛沒有人護送,就帶了驃騎兵把它們截下來。這樣士兵們就分到大量乾糧,他們甚至分了些給別的騎兵連。

第二天,團長把傑尼索夫找去,叉開手指捂著眼睛 對他說:「這事我是這樣看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想過問。但我勸你到參謀部去,找軍需處把這事解決一下。要是可能,你就寫一張收據,說是收到多少糧食;要不然,他們會把賬記在步兵團上,這樣事情就麻煩了。」

傑尼索夫從團長那裡直接到參謀部去,誠心誠意想照團長的話辦。傍晚,他回到土窯,他那副模樣尼古拉還從沒見過。傑尼索夫說不出話,不斷地喘氣。尼古拉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只含糊地罵娘和恐嚇。

尼古拉看到傑尼索夫這種模樣大驚失色,勸他脫去衣服,喝點水,同時派人去請醫生。

「把我當搶劫犯審判,哼!……再給我點水……讓他們審判好了,可是我得好好收拾這些壞蛋,絕不會放過他們……我要報告皇上。給我點冰。」傑尼索夫說。

隨團軍醫走來說,必須放血。從傑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里放出一盤子黑血。直到那時他才能把所發生的事全講出來。

「我到了那裡,」傑尼索夫講道,「我問:『喂,你們的長官在哪裡?』他們給我指了一下,說:『您等一下。』我說:『我有公事,我是從三十俄里外來的,沒工夫等,快去通報。』好,那個賊頭出來了,他也想教訓我。他說:『這是搶劫!』我說:『拿糧食給弟兄們吃不是搶劫,只有拿糧食填飽自己腰包才是搶劫!』好。他說:『你去寫個收據給軍需官,你的案子要上報。』我就去找軍需官。我一進去,軍需官坐在桌子後面……你道是誰?!哼,你真想不到!……叫我們挨餓的是誰?」傑尼索夫嚷道,用放過血的手朝桌上猛捶一拳,捶得桌子差一點倒下,桌上的杯子都跳起來,「原來是吉梁寧!我說:『哼,原來是你要餓死我們?!』我就給了他一下又一下嘴巴,打得可准了……我說:『哼!你這個傢伙……』我把他打得死去活來!我心裡真痛快,不瞞你說,」傑尼索夫叫道,又喜又怒地露出黑鬍子下的白牙齒,「要不是他們把他拉開,我準會要了他的命。」

「你嚷什麼呀,安靜點!」尼古拉說,「瞧你又流血了,慢著,得重新包紮一下。」

他們給傑尼索夫重新包紮好,讓他躺下。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的心情平靜而愉快。

中午,團里一個副官神情嚴肅而愁悶地走進傑尼索夫和尼古拉合住的土窯,遺憾地給他們看團長給傑尼索夫少校的文件,要調查昨天的事。副官說,這事的後果可能很嚴重,因為已成立了一個軍法委員會,目前對軍隊搶劫和違紀處理得很嚴,降級當兵還算是最好的結局。

據受害人報告,傑尼索夫少校在攔截貨車後,喝醉了酒,自動去找軍需主任,公然叫他賊,動手打他,進行威脅。他被領到外面,他又衝進辦公室,毆打兩名官員,並把其中一名的胳膊扭得脫臼。

傑尼索夫對尼古拉提出的新問題笑著回答說,當時好像還有一個人,但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很無聊,他根本不怕審判,要是那些壞蛋膽敢動他,他就回敬他們,叫他們一輩子忘不了。

傑尼索夫毫不在乎地談到這件事,但尼古拉深知傑尼索夫的為人,看出他內心害怕審判(這一點他不讓別人看到),並為這事擔憂,因為後果顯然不妙。天天都來傳票要他出庭。五月一日來了命令,要他把騎兵連移交給副手,並去師部說明在軍需處鬧事的經過。前一天,普拉托夫帶著兩個哥薩克團和兩個驃騎兵連去偵察敵情。傑尼索夫照例走在散兵線前面炫耀他的勇敢。法國狙擊兵的一顆子彈打中他的大腿。要是在別的時候,傑尼索夫輕傷也許不會下火線,但現在他就藉此機會不去師部而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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