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八章

尼古拉奉命到普拉茨村附近找尋庫圖佐夫和皇帝。但不僅庫圖佐夫和皇帝不在這裡,連一個長官也找不到,只剩下一些潰散的兵種。他催著已經累壞的馬,想趕快超越這些人群,但他越往前走,人群就越混亂。在他所走的大路上擠滿各種馬車,各兵種的俄國兵和奧國兵、負傷的和沒有負傷的人員。他們在普拉岑高地法國炮兵打來的炮彈哀鳴聲中亂成一團,發出一片喧嘩。

「皇上在哪裡?庫圖佐夫在哪裡?」尼古拉逢人就問,可是誰也沒有回答他。

最後他抓住一個士兵的領子,強迫他回答。

「哎!老弟!他們早就跑了!」那士兵回答,不知為什麼笑起來,掙脫了尼古拉的手。

尼古拉扔下這個顯然喝醉酒的士兵,攔住一個大人物的勤務兵(或馬夫),向他打聽情況。勤務兵說,大約一小時前,一輛馬車把皇上從這條路上飛快地送走了,皇上傷勢嚴重。

「不會的,」尼古拉說,「大概是別的什麼人。」

「我親眼看見的,」勤務兵自信地含笑說,「我當然認得皇上,我在彼得堡不知見過多少次了。他坐在馬車上,臉色煞白。天哪,四匹黑馬從我身邊隆隆地跑過。那幾匹御馬和伊里亞我當然認識。老實說,除了皇帝爺,伊里亞是不肯給別人趕車的。」

尼古拉放開他的馬,想往前走。這時,一個負傷的軍官從他身旁經過,招呼他。

「你找誰呀?」軍官問,「找總司令嗎?他被炮彈打死了,就在我們團里,胸部中了炮彈。」

「沒有被打死,是負了傷。」另一個軍官糾正他說。

「說的是誰?是庫圖佐夫嗎?」尼古拉問。

「不是庫圖佐夫,他叫什麼來著?嗯,反正都一樣,活下來的人不多了。喏,你往那兒走,到那個村子裡去,長官們都在那裡。」軍官指指荷斯吉拉迪克村說,說完就走了。

尼古拉一步步走著,不知道他現在去幹什麼,去找誰。皇帝負傷了,仗打敗了。這一點現在不能不信。尼古拉朝著軍官向他指出的方向走去,遠遠地看見塔樓和教堂。他還忙什麼呢?就算皇帝和庫圖佐夫還活著,也沒有負傷,他對他們還有什麼好說呢?

「走這條路,大人,走那條路您準會被打死,」一個士兵對他叫道,「會把您打死的!」

「哦!你說什麼呀!」另一個士兵說,「他要到那裡去,走那條路近一點。」

尼古拉考慮了一下,就朝他們說他可能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現在反正無所謂:既然皇上都負傷了,我這條命又算得了什麼?」尼古拉想。他跑進那個從普拉岑逃跑時死人最多的地帶。法國人還沒佔領這地方,而活著的或負傷的俄國人早就離開那裡了。在原野上,好像田地上的乾草堆,每畝地上橫著十到十五個傷亡的人。負傷的人三三兩兩爬在一起,間或發出不愉快的、尼古拉覺得是做作的叫喊和呻吟。尼古拉催馬小跑,免得看見這些受罪的人。他感到害怕。他害怕的不是自己會送命,而是缺乏目睹這些不幸的人所需要的勇氣。

法軍本已停止射擊這塊傷亡累累的土地,因為這兒已沒有一個活人,但一看到有個副官騎馬走過,就對他開了幾炮。驚心動魄的炮彈呼嘯聲和周圍的屍體使尼古拉感到恐怖,他不禁自愛自憐起來。他想起母親最近的一封來信。「她要是看見我現在處在這炮彈橫飛的地方,」他想,「她會有什麼想法?」

在荷斯吉拉迪克村,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俄軍雖然還有點亂,但秩序已經好多了。法軍的炮彈已打不到這地方,射擊聲離得很遠。這裡人人都知道仗打敗了,並且直言不諱。尼古拉問了許多人,誰都不知道皇帝和庫圖佐夫在哪裡。有人說,皇帝負傷的消息是確鑿的。又有人說不是這麼回事,皇帝的馬車確曾從戰場上跑過,但上面坐的是嚇得面無人色的御前大臣托爾斯泰伯爵,他原來跟其他人隨從皇帝一起上了戰場,傳說就是這樣產生的。一個軍官對尼古拉說,他在村後左方看見一位高級指揮官。尼古拉就往那裡跑去,但對能找到什麼人已不抱希望,只求問心無愧。尼古拉騎馬跑了三俄里光景,趕過最後一批俄軍,看見掘了壕溝的菜園旁邊有兩個騎馬的人,他們面對壕溝站著。一個帽上插著白纓,尼古拉覺得有點面熟;另一個陌生人騎著一匹棗紅馬(尼古拉覺得以前見過這匹馬)走到壕溝前,刺了刺馬,放鬆韁繩,輕輕地跳過壕溝。只見壕溝邊上有些泥土被後蹄踩落下來,他陡然掉轉馬頭,又跳回壕溝這邊,恭恭敬敬地向戴白纓帽的騎馬人招呼,顯然要他也回來。騎馬的人(這人尼古拉覺得很面熟,不覺引起他的注意)搖搖頭,擺擺手,尼古拉立刻認出這就是他所憐惜和崇拜的皇帝。

「但這不可能是他,他不會獨自待在這荒野上。」尼古拉想。這時亞歷山大回過頭來。尼古拉看見了那深深銘刻在他頭腦里的敬愛的容貌。皇帝臉色蒼白,雙頰下陷,兩眼深凹,但他的模樣顯得更溫文爾雅。尼古拉證實皇上負傷的消息不確,他感到幸福。他感到幸福,還因為親眼看見了皇上。他知道他可以、甚至應該向皇上報告陶爾戈魯科夫要他報告的事。

但是,正像一個墮入情網的青年,當他夢寐以求的時刻到來,單獨同意中人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卻渾身發抖,呆若木雞,不敢說出朝思暮想的話。他只是目瞪口呆,全身哆嗦,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尋找幫助,或者拖延時間,乘機逃跑。現在尼古拉就是這樣,他獲得了他渴望的機會,卻不知道怎樣接近皇帝,而且想出成千條理由,認為這樣做是不合適、不禮貌和不可能的。

「這像什麼話!我好像要利用他孤獨和沮喪的時機去接近他。在這悲傷的時刻,他看見一個陌生人也許會覺得不快,甚至覺得難受呢。再說,我現在一看見他就心頭髮慌,嘴巴發乾,我還能對他說什麼呢?」尼古拉頭腦里想到過千言萬語要對皇上說,此刻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不過,他想到的話多半應該在別的場合說,多半應該在勝利和凱旋的時刻說,主要是在他負傷將死、皇上感謝他的英勇行為時說的。他要在臨死前向皇上表示,他以實際行動證明他的一片忠心。

「再說,現在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仗已打敗,我怎麼還能請皇帝對右翼發布命令呢?是的,我絕對不該到他面前去,不該去打斷他的沉思。寧可死一千次,也不願看到他怒形於色,聽到他厲聲斥責。」尼古拉打定主意,悲傷而絕望地走開去,不斷回顧依舊站在那裡猶豫不決的皇帝。

就在尼古拉這樣考慮著,傷心地離開皇帝的時候,馮托爾大尉剛好路過這地方,他看見皇帝,就跑過來為他效勞,幫助他走過壕溝。皇帝覺得不舒服,想休息一下,在一棵蘋果樹下坐下來。馮托爾就站在他旁邊。尼古拉懷著羨慕和後悔的心情遠遠地瞧著馮托爾怎樣熱烈地對皇帝說了好一陣話,皇帝用手捂住眼睛哭著,同時握著馮托爾的手。

「我本來可以像馮托爾一樣!」尼古拉暗自想,勉強忍住憐憫皇帝的眼淚,頹然騎馬往前走,不知道他現在該上哪兒去,去做什麼。

他覺得他的悲傷是由自己的軟弱造成的,就越發沮喪了。

他本來可以……不僅可以,而且應該去見皇帝。這是他向皇帝表忠心的唯一機會。可是他沒有加以利用……「我幹了什麼啦?」尼古拉想。他掉轉馬頭,往剛才看見皇帝的地方跑去,但那裡已沒有一個人了。只有一些車輛從那裡駛過。尼古拉從一個車夫那裡打聽到,庫圖佐夫司令部離這裡不遠,就在車隊去的村子裡。尼古拉就跟著他們跑去。

他前面走著庫圖佐夫的馬夫,馬夫牽著幾匹披馬衣的馬。馬夫後面是一輛大車,大車後面走著一個頭戴便帽、身穿皮襖的羅圈腿老家奴。

「季特,喂,季特!」馬夫叫道。

「什麼事?」老頭兒漫不經心地答應。

「季特,快去打穀!」

「呸,你這傻瓜!」老頭兒怒氣沖沖地吐了口唾沫,說。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又一次開了同樣的玩笑。

下午四點多鐘,會戰全線失敗了。一百多尊大炮落到法國人手裡。

普爾傑貝歇夫斯基和他那個軍放下了武器。其他幾個縱隊損失將近一半人,潰退下來。

朗熱隆和陶霍杜羅夫的殘部混合在一起,擁擠在奧格斯特村附近的池塘邊和堤壩上。

五點鐘以後,只有在奧格斯特堤壩那裡還聽得到猛烈的炮擊聲,那是普拉岑高地斜坡上法軍擺開許多大炮在轟擊我們撤退的部隊。

陶霍杜羅夫等人在後衛部隊中集合了幾營兵力,反擊追擊我軍的法國騎兵。天色漸漸黑下來。在狹小的奧格斯特堤壩上,多少年來,頭戴尖頂帽的老磨坊主曾悠閑地坐在那裡釣魚,而他的孫兒則捲起襯衫袖子,在網兜里撿著銀光閃閃鮮蹦活跳的魚。在這個堤壩上,多少年來,摩拉維亞人曾戴著皮帽,穿著藍短褂,平靜地趕著裝小麥的雙駕馬車走過,然後又沾了一身麵粉,趕著裝滿白面的大車回來。現在,就在這條狹小的堤壩上,在輜重車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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