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一八〇五年十二月,老保爾康斯基公爵接到華西里公爵來信,說他將帶著兒子前來拜訪。「我外出視察,為了拜訪您,我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里路算不了什麼,」華西里公爵寫道,「小兒阿納托里前去參軍,將順道陪送我。他同我一樣對您深懷敬意。我希望您能允許他當面向您請安。」

「哦,看來不用帶瑪麗雅出去交際,未婚的小夥子自動找上門來了。」小公爵夫人聽到這消息,脫口而出。

保爾康斯基公爵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接到信兩星期後,一天晚上華西里公爵的僕人先期到達,第二天公爵父子倆也來了。

保爾康斯基老頭一向瞧不起華西里公爵的人品,近年來華西里公爵在保羅和亞歷山大宮廷飛黃騰達,他就更加瞧不起他了。現在,從來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中,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心裡對華西里公爵的蔑視就變成憎恨了。一談到華西里公爵,他總是嗤之以鼻。華西里公爵到達那天,保爾康斯基公爵特別不高興,心情特別惡劣。不知是因為華西里公爵的到來使他不高興呢,還是華西里公爵正巧遇到他不高興,總之,他情緒很壞。那天早晨,季洪就告誡建築師別帶報告去見公爵。

「您聽他怎樣走路,」季洪說,提醒建築師注意他的腳步聲,「用腳跟走路,我就知道……」

不過,八點多鐘,公爵還是身穿貂皮領絲絨大衣,頭戴貂皮帽,照例出來散步。頭天晚上下過雪。公爵平時散步的通向暖房的甬道已打掃過,掃過的雪地上看得出掃帚的痕迹。一把鐵鏟插在路邊鬆軟的雪堆上。公爵皺著眉頭默默地穿過花房、下房和披屋。

「雪橇過得來嗎?」他問陪同他回家的總管。總管彬彬有禮,他的相貌和舉動都有點像主人。

「雪很深,老爺。我已叫人把大道掃乾淨了。」

公爵點點頭,走到台階旁。「感謝上帝,」總管想,「烏雲總算過去了!」

「雪橇很難通過,老爺,」總管補充說,「聽說,有位大臣要求拜訪老爺,是嗎?」

公爵向總管轉過臉來,皺著眉頭盯住他。

「什麼?大臣?什麼大臣?誰吩咐你的?」保爾康斯基公爵聲音尖銳地喝道,「你們不為我的女兒公爵小姐掃清道路,卻為一個大臣掃路!我這裡沒有什麼大臣!」

「老爺,我以為……」

「你以為!」公爵叫道,話越說越急,越急越不連貫,「你以為……強盜!混蛋!……我這就來教你怎樣以為,」公爵舉起手杖朝總管揮去,總管要不是躲得快,就挨打了,「你以為!……混蛋!……」公爵急急地嚷道。總管雖然斗膽躲開了手杖,但不免還有點提心弔膽。他走到公爵面前,恭順地垂下禿頭。也許正因為如此,公爵繼續嚷道:「混蛋!……把雪掃迴路上去!……」但他沒有再舉起手杖,就快步走進屋裡。

午飯前,公爵小姐和布莉恩小姐知道公爵心情不好,就站在餐廳里等他。布莉恩小姐容光煥發,彷彿在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我跟往常一樣。」瑪麗雅公爵小姐嚇得臉色煞白,垂下眼睛。瑪麗雅公爵小姐感到最痛苦的是,她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做得像布莉恩小姐一樣,但她辦不到。她想:「我要是裝得若無其事,他會以為我一點不同情他。我要是也悶悶不樂,他就會說我沒精打采(這是常有的事)。」

公爵瞧了一下女兒恐懼的臉色,哼了一聲。

「哼……傻丫頭!……」公爵喃喃地說。

「那一個沒有來!準是她們向她說過什麼壞話了。」公爵想到此刻不在餐廳里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問,「藏起來了?……」

「她身子不太舒服,」布莉恩小姐快樂地微笑說,「她不出來。在這種時候,她這樣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嘿!嘿!」公爵哼哼著,在桌旁坐下。

他發現盤子不幹凈,指指上面的污點,把它扔了。季洪一把接住,交給餐廳侍僕。小公爵夫人身體並沒不舒服,但她無法克服對公爵的極度恐懼。一聽到他心情不好,就嚇得不敢出來。

「我是為孩子擔擾,」小公爵夫人對布莉恩小姐說,「天知道受驚嚇對胎兒會發生什麼影響。」

總之,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對老公爵經常感到害怕和憎惡,但她沒意識到憎惡,因為害怕得太厲害,她就沒有感覺到這種憎惡。公爵對她也有點憎惡,但他的輕蔑超過憎惡。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慣了,特別喜歡布莉恩小姐,整天同她在一起,晚上同她一起睡,常常同她談起公公,議論他的短長。

「有客人要到我們這兒來,公爵,」布莉恩小姐說,用粉紅的手指展開白餐巾,「我聽說華西里公爵大人要帶兒子來,是嗎?」她問道。

「哼,這個大人是個毛孩子……他的差事是我替他謀得的,」公爵氣憤地說,「他兒子來幹什麼,我真不明白,也許公爵夫人和瑪麗雅公爵小姐知道;可我不知道他把兒子帶來幹什麼。我不需要他。」公爵望望臉漲得通紅的女兒。

「你不舒服嗎?還是害怕我們那個蠢貨總管所說的大臣?」

「不是的,爸爸。」

儘管布莉恩小姐的話題選得不合適,她還是侃侃而談。她談到花房,談到一朵剛開的花有多美。因此公爵在喝過湯以後情緒有所好轉。

飯後公爵去看兒媳婦。小公爵夫人正坐在一張小桌旁同使女瑪莎閑談。她一看見公公就臉色發白。

小公爵夫人的樣子完全變了。她不是變得好看,而是變得難看了。她兩頰凹陷,嘴唇翹起,眼皮下垂。

「是的,有點不舒服。」公公問她覺得怎樣,她這樣回答。

「您需要點什麼嗎?」

「不需要什麼,謝謝,爸爸。」

「那麼好,好。」

公爵說完走到侍僕室里。總管阿爾巴端奇低著頭站在那裡。

「把路填上了嗎?」

「填上了,老爺;看在上帝分上請您原諒,是我一時糊塗。」

公爵打斷他的話,勉強笑了。

「唔,好了,好了。」

公爵伸手讓阿爾巴端奇吻了吻,向書房走去。

當天傍晚,華西里公爵到了。車夫和僕人在大路上迎接他,吆喝著把他的雪橇從故意撒上雪的路上拉到廂房近旁。

華西里公爵和阿納托里被分別安排在兩個房間里。

阿納托里脫了斗篷,雙手叉腰坐在桌旁,臉上掛著微笑,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漫不經心地凝視著屋角。他玩世不恭,認為生活是一場連續不斷的兒戲,是有人特地為他安排的。現在,他把訪問兇惡的老頭和有錢而難看的女繼承人也看成這樣的一齣戲。照他看來,這事一定會圓滿結束,皆大歡喜。「既然她很有錢,為什麼不娶她呢?又壞不了事。」阿納托里想。

他照例用心颳了臉,灑了香水,帶著天生和善而傲慢的神氣,高昂起漂亮的頭,走進父親房間。兩個侍僕正在替華西里公爵穿衣打扮。華西里公爵興奮地左顧右盼,快樂地向進來的兒子點點頭,彷彿說:「對了,我就是要你打扮成這樣!」

「哦,說正經的,爸爸,她長得很醜?是嗎?」阿納托里用法語問,彷彿在繼續談論旅途中談過不止一次的話題。

「得了,別說蠢話!主要是對老公爵要盡量表示尊敬,要顯得懂事。」

「他要是罵人,我就走,」阿納托里說,「我不能受這種老頭子的氣。呃?」

「記住,這事關係到你的一生。」

這時,下房裡不僅知道大臣帶著兒子來訪的消息,而且還在詳細描述兩人的相貌。瑪麗雅公爵小姐獨自坐在房裡,怎麼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他們為什麼要寫信來?麗莎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件事?這明明是不可能的!」瑪麗雅公爵小姐照照鏡子,自言自語,「我怎樣走進客廳?即使他招我喜歡,我現在單獨同他在一起也會感到不自在的。」一想到父親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慄。

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已從使女瑪莎那裡得到必要的消息:大臣的兒子是個臉色紅潤、眉毛烏黑的美男子,他父親上樓梯都很勉強,而他卻像一頭鷹,一步三級在他後面跑上樓。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得到這些消息,還在走廊里就熱烈地交談著,走進瑪麗雅公爵小姐的房間。

「瑪麗雅,他們來了,您知道嗎?」小公爵夫人說,擺動著大肚子,在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下。

她已不穿平時早晨常穿的那件上裝,而穿了一件十分漂亮的連衣裙。她的頭髮精心梳過,臉上神采飛揚,但仍掩飾不了憔悴蒼白的臉色。她穿上這件參加彼得堡社交活動的衣裳,使她難看的容貌更加顯眼。布莉恩小姐淡妝素抹,卻使她清秀艷麗的容貌更加嫵媚動人。

「哦,您還是這副打扮嗎?親愛的公爵小姐!」她說,「客人來了,馬上就會來通報。我們就得下樓去,您多少也該打扮一下啊!」

小公爵夫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鈴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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