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保里斯,我的寶貝,」當公爵夫人母子倆乘著羅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馬車,經過鋪乾草的街道,駛進別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時,母親對兒子說,「保里斯,我的寶貝,」她從舊斗篷里伸出手,小心而親熱地放在兒子的手上,「你對他要親熱些,要殷勤。別祖霍夫伯爵畢竟是你的教父,你的前途全靠他了。你記住,我的寶貝,你要盡量討他喜歡……」

「我知道,除了受氣,不會有別的結果……」兒子冷冷地回答,「但我答應你,照你的話辦。」

儘管門房知道大門口停著誰家的馬車,他還是打量了一下母子倆(他們不經通報就穿過兩行放在壁龕里的雕像,走進門窗寬敞的門廊),別有用意地看看舊斗篷,問他們要見誰,是要見公爵小姐們還是伯爵。知道要見伯爵,他就說老爺今天病勢更重,誰也不見。

「我們走吧。」兒子用法語說。

「我的好朋友!」母親用懇求的語氣說,又摸摸兒子的手,彷彿這樣可以穩住兒子,或者給他鼓氣。

保里斯不作聲,也沒有脫大衣,只用詢問的目光望望母親。

「老朋友,」公爵夫人柔聲細氣地對門房說,「我知道別祖霍夫伯爵病得很重……我是專程來看他的……我是他的親戚……我不打擾他,老朋友……我只要見見華西里公爵。他不是住在這裡嗎?請你通報一下。」

門房不高興地拉拉通到樓上的鈴鐺,轉過身去。

「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要見華西里公爵!」門房對從樓上跑下來、在樓梯轉彎處向下探望的穿長統襪、低口鞋和燕尾服的侍僕大聲說。

母親理好染色綢連衣裙的皺褶,照了照牆上的威尼斯大鏡,這才踏著她那雙舊鞋,勁頭十足地登上鋪地毯的樓梯。

「我的朋友,你答應過我。」她又對兒子說,用手碰碰他表示鼓勵。

兒子垂下眼睛,若無其事地跟著她走上去。

他們走進大廳,這裡有一道門通華西里公爵的房間。

母子倆走到大廳中央,正要向那個一看見他們就站起來的老僕問路,這時一扇門的青銅把手動了動,華西里公爵身穿絲絨皮襖,照例在家只佩一枚星章,送一個漂亮的黑髮男人出來。這人就是彼得堡的名醫勞蘭。

「這是真的嗎?」華西里公爵問。

「公爵,俗話說:『孰能無過』……」勞蘭醫生用法語腔說著拉丁成語。

「很好,很好……」

華西里公爵發現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母子倆,就向醫生鞠躬送別,帶著疑惑的神情默默地走到他們跟前。兒子發現母親眼神里忽然露出深沉的悲哀,微微一笑。

「唉,公爵,我們是在多麼令人傷心的地方見面啊……那麼,我們親愛的病人怎麼樣了?」她說,彷彿沒注意到那盯住她的令人難堪的冷冰冰目光。

華西里公爵疑惑地對她望望,接著又望望保里斯。保里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華西里公爵沒有答禮,轉身向著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對她的問題搖搖頭,動動嘴唇,表示病人沒有多大希望了。

「真的嗎?」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驚叫道,「哦,這太可怕了!想想都叫人害怕……這是我的兒子,」她指指保里斯添加說,「他要來當面謝謝您。」

保里斯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請您相信,公爵,做母親的心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我很高興能為您效勞,親愛的公爵夫人。」華西里公爵說,理理襯衫的硬領,在莫斯科這裡,他對受他庇護的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的語氣和態度,比在彼得堡安娜·舍勒晚會上神氣得多了。

「你要好好乾,不要辜負皇上的恩典,」華西里公爵對保里斯嚴厲地說,「我很高興……你是來休假的嗎?」他冷冰冰、乾巴巴地說。

「大人,我在待命就任新職。」保里斯回答,對公爵的嚴厲態度並不生氣,也不願加入談話,卻顯得鎮定自若和彬彬有禮。華西里公爵不由得對他瞧了瞧。

「同你母親住在一起嗎?」

「我住在羅斯托夫伯爵夫人家,」保里斯說,又補了一聲,「大人。」

「就是那個娶娜塔莎的伊里亞·羅斯托夫家。」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說。

「知道,知道,」華西里公爵聲音平板地說,「我怎麼也無法理解,娜塔莎怎麼會嫁給這頭臟熊。這人又愚蠢又可笑。據說還是個賭棍。」

「不過他為人厚道,公爵。」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說,動人地微笑著,彷彿知道羅斯托夫伯爵應受這種批評,但她請求同情這個可憐的老人。

「醫生他們怎麼說?」公爵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問,哭喪的臉上又露出無比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說。

「我想再次謝謝叔叔對我和保里斯的恩情。這是他的教子。」她說話的語氣彷彿表示,華西里公爵知道這種情況準會高興的。

華西里公爵皺起眉頭,沉吟起來。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明白,他怕她會成為爭奪別祖霍夫伯爵遺產的對手,連忙安他的心。

「我對叔叔確實是一片真情和忠心,」她說叔叔兩個字時語氣特別堅定和自然,「我知道他為人高尚,直爽,可是他身邊只有幾位公爵小姐……她們年紀還輕……」她低下頭,低聲問,「他有沒有盡了最後的責任,公爵? 這最後的時刻可太寶貴了!情況看來不能再壞了,既然這樣,那就得準備後事。公爵,我們婦道人家,」她溫柔地微微一笑,「都知道這種事該怎麼說。我一定要見見他。不管這對我來說有多難受,我可是個飽經憂患的人。」

華西里公爵顯然懂得,要擺脫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的糾纏是困難的,就像上次在安娜·舍勒晚會上那樣。

「同您見面會不會使他感到痛苦,親愛的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華西里公爵說,「咱們還是等到晚上吧,醫生估計可能出現危象。」

「不過,公爵,到了這種時候可不能再等了。您也明白,這事關係到他靈魂的得救……唉,真是太可怕了,一個基督徒的責任……」

裡屋的門開了,一位公爵小姐走出來。她是別祖霍夫伯爵的侄女,面容憂鬱而冷淡,上身長,下身短,身材很不好看。

華西里公爵向她轉過身來。

「哦,他怎麼樣?」

「還是那樣。您能指望什麼呢,這麼吵吵鬧鬧……」公爵小姐回頭望望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像不認識她似的。

「哦,親愛的,我沒有認出是您,」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躡手躡腳走到伯爵侄女跟前,「我是來幫您照顧叔叔的。我能想像,您多麼辛苦。」她轉動眼珠表示同情,補充說。

公爵小姐什麼也沒回答,笑也沒笑一笑,轉身就走。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脫下手套,像佔領陣地似的在安樂椅上坐下,並請華西里公爵坐在旁邊。

「保里斯!」她對兒子說,臉上微微一笑,「我去看看伯爵,看看叔叔,寶貝,你先去看看皮埃爾,別忘了告訴他羅斯托夫家的邀請。他們請他去吃飯。我想他不該去吧?」她對華西里公爵說。

「相反,」華西里公爵很不高興地說,「您要是能替我把這個年輕人弄走,那我可太高興了……他待在這裡,可是伯爵從來沒有問起過他。」

華西里公爵聳聳肩膀。男僕領著年輕人下樓,又登上皮埃爾住的那座房子的樓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