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第一章

很久以前,我便習慣寫手記,並把它取名為《犯罪搜查錄》,裡面詳細記錄了多年來發生在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推理案件。接下來要介紹的「硫酸殺人事件」,雖然是一起相當獨特且有趣的案子,但不知為何卻沒被記錄在我的「搜查錄」中。可能是負責的案子太多,以至於忘了這個奇特的小案子吧!

然而,因為一個小機緣,最近我又想起這件事來,於是仔細回想「硫酸殺人事件」的前因後果。這個「機緣」確實有些不可思議,不過關於這件事我稍後再敘。總之,令我回想起這起事的是我在信州S溫泉認識的紳士豬股。確切地說,是他的一本英文推理小說讓我想起來的。那本藍黑色布質封面的推理小說,因反覆翻閱而臟污無比,今天回想起來,著實隱含著多種意義。

我在昭和某年初秋撰寫本文。同年夏天,也就是一個月前,我獨自前往信濃山間的S溫泉避暑。S溫泉位於一個極偏遠的地區,在信越線的Y站下車後,搭乘私營電車到終點站,再搭一程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兩個小時後才能最終抵達。S溫泉旅館的設備既不完善,提供的料理也不美味,可說是完全沒有休養的氣氛。不過,遠離塵囂的深山幽谷倒是美景不斷,簡直無可挑剔。從旅館出發,前進三町左右有一條蔚為壯觀的瀑布;旅館後方的山上時有山豬出沒,偶爾也會偷溜到後院徘徊。

我住的翠巒庄是S溫泉附近唯一一家像樣的旅館,店名氣派,格局十分寬廣,但整體而言十分老舊,屬於山宅式的古老建築。再加上館內的女服務員極不懂打扮,連臉上的胭脂也不會塗,店家提供的浴衣還上過漿,硬邦邦的,完全與現代化都市風情脫節。旅館位於深山中,時值盛夏,約有八成房客滯留在此,其中有半數是來自東京、名古屋等大都會的客人。與我在此相識的豬股也是其中之一,他是東京的股票證券商。

而我,本職雖為警官,不知為何卻是個狂熱的推理迷。我的情況應該是:一名推理小說的忠實讀者對於現實的犯罪案件產生興趣,進而從地方刑警轉入警視廳搜查課,最後為推理事業貢獻了大半生,可說是經歷不同於一般人。像我這樣的警察,一旦來到溫泉區,與其說是留意遊客中是否有可疑人物,不如說是物色能與我進行推理小說論戰的同好。

當今,推理小說在日本也算是一股潮流,不過一般人平時喜歡在娛樂雜誌上閱讀推理小說,隨身攜帶本格推理小說的讀者卻少之又少,這樣的情況總令我失望。這次不同,投宿翠巒庄期間,我喜獲了盼望多年的聊天對象。

此人早已過了青年的歲數,自稱長我五歲,是個四十四歲的中年人。雖為中年,行李箱中裝的儘是推理小說,而且英文版多於日文版,是個十分罕見的推理迷。無須多言,這位中年紳士正是豬股。與豬股的相識,應歸結於某次我不經意瞥見他坐在旅館二樓走廊的藤椅上閱讀一本推理小說。我也不是主動接近,只是不知不覺間,我們倆的交情已經進展到各自相互表明身份的程度。

不知為何,豬股的風貌特別吸引我,年紀雖不大,但頭頂已童山濯濯,像顆漂亮的水煮蛋;他有一雙極淡卻十分高雅的眉毛,眉毛長得很雜亂,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是黃色的,鏡片底下是一雙深邃的大眼睛;他的鼻子如希臘人般高挺,從鬢角至下巴的絡腮鬍修剪得很整齊,給人一種不像日本人的英俊印象。就算穿上略嫌小的浴衣,只要領口收攏妥當,腰帶系好,說他像一位行為嚴謹的大學教授也不為過,絲毫沒有證券商的市儈氣息。

後來得知,這位紳士剛遭受喪妻的打擊,想必深愛著妻子吧,這股深沉的悲痛清晰地刻畫在他的眉宇之間。無意間,我發現他多半整天待在房間里閱讀推理小說。但縱使是喜愛的小說,好像也無法使他忘卻悲傷。我常看到他把讀到一半的小說拋在榻榻米上,拄著臉頰,一臉空虛地望著走廊外的青翠山巒,表情充滿了悲傷。

在住進翠巒庄第三天的午後,我穿著浴衣及有旅店標誌的木屐,從旅館後門走到名為翠巒園的雜樹林里溜達,當做是飯後散步。無意間,我看到穿著同款浴衣的豬股正靠在對面的大樹榦上,他的注意力好像被手上的一本書牢牢吸引了。大概是推理小說吧,不知今天讀的是哪一本?於是我好奇地走向他。

聽到我的招呼聲,豬股猛然抬頭,微笑著回應我,他把小說翻了過來,露出書背上的燙金字,上頭用三段式的歌德字體印刷著:

TRENT''S LAST CASE E.TLEY.

「想必您一定讀過這本吧,這已是我第五遍讀它了。您看,這書被我翻得這麼爛,是因為它實在是一本相當出色的推理小說。我認為這恐怕是世上最傑出的推理小說之一。」

豬股折下讀到一半的書頁作記號,將書在手上把玩著,熱情洋溢地說道。

「班特萊嗎?我很早以前讀過,不過故事細節幾乎忘光了。只記得某本雜誌上曾刊載了一篇評論,把這本書與克勞夫茲的《桶子》 並列為英國當代最優秀的推理小說。」

後來,我們又各自抒發了對國內外推理小說的感想,豬股聽說了我的職業以後突然說出下面這段話:

「長期以來,您也遇到過不少怪案吧?就算是在下我,看到報上轟動一時的大案子也會一一剪裁下來,集成一冊剪報,然後再針對案情進行一些門外漢式的推理;但除了這些大案子,即使是不曾公開的小案件,應該也有不少有趣的。您經手過的案子中,有沒有我沒聽說過的特殊案例呢?當然,新案恐怕不能公開吧,不過,就算是過了時效的舊案也沒關係……」

這是經常出現在我和剛結識的推理迷間的對話。

「這個嘛……我參與過比較有趣的案子多半會記錄下來。不過,這些事件通常在報上都詳細說明過了,對您來說恐怕一點兒也不特別吧……」

我邊說邊望著豬股在手上把玩的班特萊推理小說。不知為何,那一刻穿破我腦中層層迷霧,猶如十五的皓月般浮上檯面的,便是前文提到的「硫酸殺人事件」。

「實際犯罪案件很少靠純粹的推理就能破案的,可說幾乎沒有。因此,對推理迷來說,真正的犯罪並不有趣。比起推理,偶然性與實地探訪才是破案更重要的因素。克勞夫茲的推理小說又被稱為『下行腳推理小說』,比起用腦,偵探應該更重視雙腳,依靠四處探訪才能破案,因此與現況較為接近,不過也並非沒有例外。我現在想起來了,有一樁十年前的怪案——硫酸殺人事件,這個案子發生在大城市的邊緣,我記得東京、大阪的報紙幾乎都未曾提及。然而,案件雖小卻格外有趣。由於實在太久遠了,一不小心便忘了它,但因您方才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回憶。如果您不嫌麻煩,我願意依循記憶告訴您這個故事。」

「嗯,請不要有顧慮,如果可以,盡量越詳細越好。光是聽到『硫酸殺人』這幾個字,我就覺得十分有趣!」

豬股的眼神像個孩子,因期待而閃閃發亮,興奮得彷彿就要撲上來了。

「如果可以,希望能好好地聊一聊,老是站著也不是辦法……話說回來,客房裡的話,周圍又太吵了。從這裡往瀑布方向走,應該有個地方很適合聊這個話題,不知您意下如何……」

聽到豬股如此一說,我的情緒也逐漸高亢了起來。我有個怪癖,在撰寫《犯罪搜查錄》時,總是要求聽眾仔細地把事發經過也詳細聽一遍。我在講述的同時,原本模糊不清的記憶能隨之逐步鮮明起來,至於前後經過也能銜接得很好,這對執筆有相當大的幫助。另外,我對於座談十分有自信,將充滿推理小說風味的犯罪案件儘可能按照有趣的順序為聽眾詳細說明是我的拿手好戲之一。想到今天似乎能盡興談論,我忍不住像個小孩般興奮起來,便爽快答應了他的邀約。

爬上了被雜草掩住大半的彎曲小道後,走在前頭的豬股已經站在那裡等著我了,說:「就是這裡!」原來如此,虧他還能找到如此切合情境的地點,這裡一邊是長滿茂密大樹的急陡斜坡,另一邊是深邃的山谷。從高處往下俯瞰,腳下就是深不見底的斷崖,谷底潛伏著一潭異樣靜謐的漆黑深淵。稍微偏離窄道之處,有一顆巨大的岩石如挑檐般往斷崖處延伸,可從上方俯瞰深淵,岩石表面十分平坦,面積約有一張榻榻米大小。「這裡豈不是聽故事的絕佳場所嗎?稍一不慎失足,轉瞬間便會讓人送命,恰好切合了推理小說緊張刺激的特點,不是嗎?在讓人屁股發毛的地方坐著,談論恐怖的殺人案,多麼相得益彰啊!」

豬股得意地說道,突然一腳踏上岩石,在可俯瞰深谷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這地方真可怕。如果你是壞人,這地方我恐怕連坐也不敢坐。」

我笑著在他身旁坐下。

天空微陰,此刻的天氣雖令人微微發汗,但山頂卻非常涼爽。山谷對面的山脈也因為天色陰沉而黯淡無比。放眼望去,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別無其他生物的氣息,就連平時嘈雜的鳥鳴,如今也不聞其聲,只聽見遠方河川上游的瀑布飛流而下的轟鳴聲,伴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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