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 第八章

回到家後,他把車子開到車庫,熄火後再次檢查車內有無遺漏物品,隨即振作精神,從玄關進屋,大聲招呼廚房裡的用人。

「不好意思,請你跑一趟。你知道淺草雷門附近,有家××洋酒鋪吧,你去那裡買瓶紅酒,什麼牌子的都行,用這筆錢去買瓶最貴的紅酒。來,拿去!」

柾木說完後,拿出兩張十圓鈔票。用人知道柾木的酒量很差,一臉不可思議地說:「咦,您要喝酒啊?」柾木心情愉悅地笑著解釋道:「沒什麼,只是想喝一點兒。今晚發生了一件很愉快的事。」其實,他打算趁用人往返洋酒鋪之際,將芙蓉的屍體運往二樓,同時,也想慶祝這場不可思議的婚禮,所以需要一點兒酒。

在用人離家的三十分鐘內,他不僅把魂飛魄散的新娘搬到倉庫二樓,還用剩餘的時間把車子坐墊底下的機關全部拆除並復原。這樣,連最後的證據也被消滅了。

只要沒有人闖入他的倉庫,親眼目睹屍體,應該不會引起懷疑。

不久,半瘋狂的柾木與木下芙蓉的屍體就在倉庫二樓,一個活人和一具屍體就這麼面面相覷著。燭台上只點著一根蠟燭,搖曳著茶褐色的光芒,映照著新娘那毫無知覺的冰冷裸體,與立身於房間另一側的木雕菩薩和蒼白的能劇面具相互輝映,形成一種異樣陰森、酸腐的對照。

一個小時以前,木下芙蓉還是個遙不可及、美得讓柾木不敢直視、有點兒壞心眼又有點兒小聰明的人氣女星,如今她卻成了一具沒有生氣、乖巧又蒼白的裸屍,橫躺在柾木的眼皮底下。一思及此,柾木覺得很不可思議,原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突然成真了。此刻,眼睛裡滿是輕蔑憐憫的人是柾木。別說是握芙蓉的手,就算是撫弄她的臉頰,擁抱玩弄她的身體都沒有問題,她再也無法像那天晚上一樣取笑他、嘲弄他了。這是多麼奇妙的事啊!他小時候崇拜的女神、這半年來瘋狂渴慕的對象——木下芙蓉,如今已完全屬於他了。

屍體與生前那個活蹦亂跳的裸體別無二致,除了脖子上留下一大塊烏青的勒痕,膚色略顯蒼白之外。猶如瀨戶燒 的雙眼,凝望著虛無的太空;她淫亂的嘴唇微張著,其間可見形狀美麗的貝齒與舌尖,嘴唇血色盡失,好像花屋敷 的生人偶 一般,但皮膚反倒顯得更加白皙細嫩了。仔細一看,她的上臂與大腿都長著汗毛,毛孔清晰可見,縱使如此,她的皮膚整體看起來仍是光滑通透的。

虛幻的燭光在她全身製造出無數柔和的暗影。從胸部到腹部表面,曲線跌宕,猶如一個沙丘的遠景,光與影勾勒出一個豐潤動人的曲線,使得她的胴體看起來好像夕陽下的白色山脈。高聳的山嶺上粉紅晶瑩的葡萄珠、幽暗的深谷里神秘的暗影,柾木愛造在這裡看到了芙蓉肉體的所有細節,發現了意料之外的微妙美感與秘密。

人還活著的時候,再怎麼安靜依舊有動感,然而死者完全沒有。僅因這麼一丁點兒差異,生者與死者就能給人截然不同的印象,想來真是可怕。芙蓉徹底地沉默、靜止,就像一邊擺出撩人姿勢,一邊被斥責的小姑娘,安靜得惹人憐愛。

柾木握著她的手在膝上撫弄,望著她的臉龐。由於屍體尚未完全僵硬,那手還像是水母般溫熱綿軟,卻又十分沉重。

「文子小姐,你終於屬於我了。不管你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如何怨恨我,如何嘲笑我,都無法對我造成任何影響了。因為啊,現在的我已經能自由自在地玩弄你的身體了呀!同時,我看不見也聽不到你怨恨的表情和聲音了啊!」

柾木對她說話,她依舊像個生人偶般保持緘默。那雙空洞的眼睛像是染上雲霞般,眼白處開始出現不太明顯的灰斑(柾木尚未察覺這個現象所帶來的恐怖意義)。她的下巴嚴重脫落,彷彿正在打呵欠,由於模樣看著有點兒可憐,柾木使勁用手幫她合上。可是,不管怎麼合,總會恢複打呵欠的狀態,光是為了替她合上嘴巴,就花了很長時間。最後總算合上了,看起來似乎比較接近生前的模樣了,她的厚嘴唇彷彿相疊的花瓣,楚楚可憐又惹人喜愛。小巧的鼻子彷彿正在呼吸般張開,鼻翼附近看起來如此通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魅力。

「我們成了這廣大世間唯一的孤獨伴侶。沒有人理會,社會把我們的存在排除在外。我是個害怕曝光、犯下殺人重罪的罪犯;你則是,對了,你已經成了往生者。今後,我們可以躲在這厚牆包圍的倉庫里,避開世俗的眼光,悄聲交談了。你寂寞嗎?畢竟你以前過著華麗喧囂的生活,或許這種日子對你而言太寂寞了吧?」

就這樣,他不斷地跟屍體說著話,久遠的記憶突然被喚醒了。在充滿鄉村色彩、破舊陰沉的四榻榻米大小的客廳里,一個內向瘦弱的孩子,用積木在身邊堆起綿延不斷的城牆,獃獃地坐著,像個小女孩兒抱著洋娃娃,哭著對娃娃說話,還不時擦拭臉上的淚水。這幅光景,不消說正是柾木愛造六七歲時的模樣。當時的蒼白少年長大之後,用倉庫取代了當時的積木城牆,說話對象也從洋娃娃變成了芙蓉的屍體。多麼不可思議啊,這樣重疊的情景!一想到這件事,柾木不禁渾身突然起雞皮疙瘩般瘋狂迷戀起眼前的屍體,彷彿抱著娃娃般抱起了芙蓉的上半身,將自己的臉頰貼在她失溫的臉頰上,過了一陣子後,他眼眶一熱,眼前模糊了起來,豆大的淚珠簌簌滴落,從兩人的臉頰間滑過,流到下巴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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