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 第六章

跟蹤與竊聽持續了一個月後,惡魔在他耳畔極盡挑唆之能事,循循誘導地想把那個可怕的想法根植於他腦中。而他,不知不覺聽從了那邪惡的誘惑,不到半個月便決定將計畫付諸實踐。

某夜,他拜訪了久違的池內光太郎宅邸。他經常通過某種隱晦的方式與池內見面,但對池內來說,少了些好友暌違已久再見面的欣喜,多了些尷尬。因此,池內特別小心地應對著,運用巧妙的辯才,試圖營造出自從三人會面之後自己就再也沒與芙蓉見面的印象。但柾木一聽到對方說出芙蓉之事,不待對方說完便故作輕鬆插嘴道:「唉,說起木下芙蓉,不久前我才做了件對不起你的事啊。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時興起。其實啊,大概在一個多月前吧,我在戲院後台等芙蓉,特地包車送她回家。在車上,我向她示好,真的只是一時興起,你可別生氣啊!因為她立刻拒絕了我。像我這種人實在不擅長處理這種情況。如果不跟你說,就好像到現在我都還在嫉妒你和她的關係,覺得很不好意思。雖然有點兒難以啟齒,也算是向你坦白了我那可恥的失敗經驗。這真的只是一時興起,我再也不想見她了。你也知道,我是個沒辦法認真談戀愛的男人啊!」

柾木說完這些話之後。一時之間頗為疑惑,為什麼必須說這些呢?只是覺得隱瞞那件事似乎不妥,不如將它說出來比較安心。

所謂的狂人,總認為一般人都是瘋子。而柾木愛造如此討厭人,與其他人如此格格不入,恐怕也暗示了這一切都源於他性格中的某些瘋狂的因子吧!

事實上,他除了瘋子以外什麼都不是。如此執拗、不知廉恥地跟蹤、竊聽及偷窺,不消說,若非瘋子絕對做不出來。現在,他又開始著手比這更可怕、更墮落的事。這個陰沉孤僻的柾木愛造,竟然像個小青年般前往隅田川上游的某間駕駛學校,每天準時上課,學習開車,他確信這是執行那個恐怖計畫不可欠缺的準備工作。

「最近,我開始做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像我這麼老派又不合群的傢伙,如果說開始學開車,你一定很驚訝吧!連我家的用人看到我反常地每天早起,勤快地到駕駛學校上課,都嚇了一大跳呢。我每天開著駕校練慣用的破福特車,不可思議地,竟掌握到訣竅了。照這種情況看來,要不了一個月,我應該就能拿到乙種駕照 駛福特車。">了吧。如果順利,我打算買一輛車,然後到處去流浪。開車流浪的心情你懂嗎?對我而言,這實在是非常美妙的念頭。獨自坐在封閉的車內,一點兒也不會引人注目,能夠感受到速度帶給我的快樂,自由自在的,能在東京市內四處活動。你也知道我討厭外出,因為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人群面前,讓我難以忍受。如果坐在計程車上,還是需要指示司機,告訴他我想去哪裡,至少還有司機知道我的行蹤。不過,要是自己開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那種心情就像我躲在最愛的倉庫里一樣自由自在。不管在多熱鬧的大馬路上、多熙攘的人群中,都可以漠不關心,就像穿著隱身斗篷的仙人經過。對於我這樣的男人而言,這是多麼理想、多麼適合我的散步方式啊。我啊,現在就像個孩子,迫不及待地等待乙種駕照發到手裡的那一天!」

柾木寫了一封內容大致如此的信給池內光太郎。如此大膽公開是為了替接下來的犯罪做準備,讓對方鬆懈,避免對方起疑。他很清楚與其一味地隱藏,不如公開行動來得安全。當然,就算是這種時刻,他依舊每隔七天進行一次跟蹤與竊聽,留意池內收到那封信以後的反應。不用說,池內除了嘲笑柾木的怪異行徑,並沒有起疑。

雖說花了不少錢,但經過兩個月的練習,他順利拿到乙種駕照。同時也通過駕駛學校買到了一輛二手的福特廂型車。買舊車一方面是能省錢,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東京市內的計程車大部分都是福特車,混雜其中一點兒都不起眼。基於某個原因,柾木買車時,也沒有忘記重新設置客座的遮簾。如同前述,他在K町的家中有個寬敞無比的廢棄庭院,搭建一座車庫一點兒也不困難。

車庫完成後,柾木把門緊緊關上,避免被用人發現。他花了兩個晚上做木工,把車子后座改造成僅能容納一人的箱子。也就是說,在坐墊底下藏了一隻宛如棺材般的長方形空箱,但從外面完全看不見。

這個令人費解的工作結束之後,他到商店街的二手衣商店購買了計程車司機的黑色立領裝及舊的蘇格蘭外套(此時已近晚秋),還有能遮掩大部分面部的大型鴨舌帽。(之所以選擇這款服裝,自然有其理由。)他穿上這套衣服,坐在駕駛座上,開始不拘時段地在市內或市郊兜風。

這實在是很奇妙的光景。雜草叢生的荒廢庭院、牆壁斑駁的倉庫、搖搖欲墜的廢棄房屋、崩落的土牆。如此荒涼的鬼屋中,竟藏著一輛雖然是二手貨但對大部分人而言也還是高不可攀的汽車。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那輛車便閃著一對像怪獸眼珠一樣的車頭燈,從鬼屋裡滑行而出。不只是用人,連附近鄰居都開始談論起這件怪事,他們對這個怪人的怪異舉動感到匪夷所思。

一個月內,他裝作剛學會開車而興奮不已的樣子,沒事就開著車到處跑,一個勁兒地實踐其所謂的駕車流浪。不僅市區,只要道路狀況尚可,周邊的近郊他也去。有時候,他還把車開到池內的公司附近停下,邀約池內,載著驚訝無比的他從宮城前廣場到上野公園繞一圈。

「這真不像你的作風,二手福特實在不夠噱頭。」池內故作輕鬆地說道,但仍難掩吃驚的表情。柾木一邊開車,一邊想像如果對方發現坐墊底下有一個奇妙的空間,而且在不遠的將來還會裝進某具屍體,那個時候池內將會有多驚恐,甚至有可能嚇得渾身發抖呢。一想到這兒,他心裡的笑意禁不住快涌到臉上,為了避免露餡,他駝著背、低著頭,使勁憋著。

有一個晚上——就一次——他大膽地開車跟蹤正在散步的木下芙蓉。如果被對方發現的話,他的計畫將毀於一旦,可見這是多麼危險的遊戲!也正因為危險,柾木感受到一股戰慄般的快感。穿著洋裝的美人裝模作樣地在人行道上走著,一輛破車在她斜後方慢吞吞地跟著。美人每每繞過街角,破車也跟著轉彎,彷彿受人控制的傀儡,多麼滑稽而詭異的場面啊!看哪,大小姐,您的棺材正在身後陪著您呢!

柾木心中哼著這首歌,露出猙獰的微笑,緩緩地開著車。

就這樣,他買了車以後,整整忍耐了一個月的無聊。不消說,這自然是為了不讓池內或用人發現他的真正意圖。他認為,要是在買車以後立刻殺了芙蓉或許會有風險,不過或許這只是杞人憂天。表面看來柾木與芙蓉只是小學同學,十幾年後偶然重逢,只見過三四次面罷了,而且中間還隔了五個月,就算柾木買車的日期與芙蓉遇害的時間一致,又有誰想得到這兩件事還存在著可怕的因果關係?即使急切地執行計畫,應該也不會有絲毫風險。

總之,就算是極為謹慎的柾木,經過一個月溫吞的汽車流浪後,也覺得夠了,總算要開始執行計畫了。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做好最後的準備,還有兩三件瑣事尚未完成:一個是拿到印有計程車號的紅標紙及假車牌,另外就是替芙蓉備妥安全墳墓。前一項輕鬆搞定,至於墳墓倒是有一處無可挑剔的好地方。他知道荒廢的院子里有一座乾涸的古井。有一天,他在庭院里散步,裝模作樣地在井旁滑了一跤,小腿部位跌出一道傷口。接下來,他告訴用人那裡很危險,要把古井埋掉。恰巧那時附近正在進行一個工程,每天都有馬夫載著廢土經過他家門口,工程現場也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如需廢土請洽詢」。柾木向工頭索取,付了點錢,讓馬夫將兩車廢土載到他家的庭院里。馬夫用馬車將土運到院子里,在角落胡亂堆出一座小土山。只要柾木想動工,可隨時請工人過來把廢土填入井中。不消說,他打算在古井填滿之前先將芙蓉的屍體拋進去,上面再蓋點土,這樣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芙蓉埋葬了。

準備工作完成得滴水不漏,只剩下確定執行日期了。關於這一點,他已有明確的打算。一如前文不厭其煩地強調過的,到了池內和芙蓉相見的日子,他還是繼續跟蹤與竊聽,因此他早就知道他們下一次相會的地點與時間。那時,正好是演出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很清楚每當此時,芙蓉必定會避開招呼站的車子,走向附近某條馬路的轉角,在那裡攔計程車。也因此,他才會設計出這樣利用計程車達到目的的曲線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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