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獸 第十二章

後來,我在隔天的晚報上獲知靜子自殺的消息。恐怕她也像小山田六郎一般,從西式樓房的二樓跳進隅田川,抱著滿腔悔恨結束了罪惡的生命。命運的恐怖之處在於,或許是隅田川的流向一致,她的屍體同樣也漂到了吾妻橋下的汽船碼頭附近,清晨被路人發現。不知內情的記者在報道的最後附上一句評論:「小山田夫人恐怕也遭到同一名兇手的毒手,結束了其短暫的一生。」。

我看到這則報道,一方面憐憫昔日愛人凄慘的死狀,感到深深的哀傷。但也覺得靜子等於是用死默認自己的罪狀,這樣的結果也是必然的。在最初的一個多月里,我如此深信不疑。

但是,隨著我胡思亂想的熱度逐漸冷卻,恐怖的疑惑又冒了出來。我並沒有從靜子口中聽到任何一句懺悔。雖說有種種證據支持我的推理,但這些證據的解釋完全出於我的猜想,絕非二加二等於四那般不可動搖的標準答案。看,我不就是憑著司機及天花板清洗工的證詞,把一度構築出來、所謂無懈可擊的推理推翻,再通過相同的證據做出全新的、和之前的推理完全相反的解釋嗎?我怎能保證相同的事不會發生在第二個推理上?事實上,當我在倉庫二樓指責靜子時,並不想做到那種地步,原本只打算靜靜地說完前因後果,再聽她如何辯解,但是說到一半,她的態度誘使我做出過度的揣測,最終才會變成那樣自以為是的推斷。最後,即使反覆詢問多次,她仍舊緘默不語,我才認定她默認了一切罪狀。難道那只是我的擅自認定?

沒錯,她是自殺了。(但真的是自殺嗎?他殺?倘若是他殺,那麼下手的人又是誰?太可怕了!)但就算是自殺,那又怎樣?真能證明她有罪嗎?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例如,知道被我這個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懷疑,當她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辯解,加上女人天生的小心眼,一時激動決定自我了結短暫的一生,這麼解釋不也有可能?若真是如此,殺她的人——縱然沒有親自下手——很明顯的不就是我嗎?剛剛雖說不是他殺,但很明顯的,這不就是他殺嗎?

若說我只是有可能殺死一名女性,或許還能忍受。但是我不幸的妄想癖又開始朝更可怕的方向思考。她明顯愛戀著我。試想,一個女人被愛人懷疑,指責為恐怖的罪犯,心裡有何感受?她不就是因為愛戀我又受到難以辯解的質疑,才會想不開走向自殺的嗎?又或者,就算我那恐怖的推理是正確的,她為什麼想殺死長年同居的丈夫?自由?財產?這些理由足以驅使一名女性落入殺人罪的深淵嗎?難道不是因為愛情?而她愛戀的對象不就是我嗎?

啊,我該如何解開這世上最恐怖的疑惑。不管靜子是不是殺人兇手,我只能詛咒自己那狹隘的道德觀。這世上有比愛情更純潔、更美麗的事物嗎?難道我不是以道學者頑固的心態,殘酷地殺死那清雅美麗的愛情嗎?

倘若她正如我推想的,就是大江春泥本人,並犯下了可怕的殺人罪,或許我還能稍稍安心。但如今我又有什麼方法確認這一點呢?小山田六郎死了,小山田靜子也死了,相信大江春泥也只能永遠從這世上消失了。本田說靜子與春泥夫人十分相像,但僅僅相似又能成為什麼證據?我拜訪過系崎檢察官好幾次,詢問案情,他總是給我曖昧的答案,看不出搜索大江春泥的工作有任何實質的進展。而我心中曾保留著一絲期待,託人到平田一郎的故鄉靜岡縣城市查訪,希望他是個完全虛構的人物,但不幸的是,我得到的答案卻是目前行蹤不明的平田一郎確實存在。就算平田這個人物曾經存在,而且是靜子昔日的戀人,我又如何斷定他就是大江春泥,同時也是殺害六郎的兇手?事實上,現在哪兒都找不到他,我也無法斷定靜子沒有把過去愛人的名字拿來用在一人分飾三角的詭計上。我得到小山田家親戚的許可,仔細調查了靜子常用的物品、信件,想從中尋找一些事實,但這類努力沒有任何結果。

對於自己的推理癖、妄想癖,我無論怎麼後悔也不夠。如果辦得到,就算毫無意義,我也願意為了尋找平田一郎化名的大江春泥花上一輩子的時間走遍全國。不,要我到世界的盡頭也願意。(但就算找到春泥,不論他是不是兇手,恐怕也只能是徒增我的痛苦罷了。)

在靜子慘死半年之後,平田一郎依然不見蹤影。而我那無可挽回的可怕疑惑,只隨著日升月落與日俱增。

(《陰獸》發表於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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