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

為了尋找偵探小說的靈感,我經常四處溜達,東京市內的遊盪路線大致如下:淺草公園、花屋敷 上野的博物館、上野的動物園、隅田川的公共蒸汽船、兩國的國技館 (那圓形屋頂令人聯想起曾經的帕諾拉馬館 ,深深地吸引著我)。現在,我正從國技館看完「妖怪大會 」的返回途中。鑽進久違的「八幡不知藪」,沉溺於孩提時代的懷舊記憶中。

這話還要從那天——那幾天被催稿催得急,家裡待不住了,在東京市區內大概閑晃了一星期左右的某天——於上野動物園偶然邂逅一名怪人說起。

當時是黃昏,差不多快閉館了,遊客大都已離去,館內悄然無聲。

無論是戲院還是曲藝場都一樣,江戶人看戲總等不到最後一幕,每個人都擔心散場時存鞋處混亂不堪,節目還未結束就急急地往外涌,他們的這種性情實在與我不合。

動物園也是如此。東京人不知為何就是著急離開。門都還沒有關,場內卻已一片空蕩,連個人影也看不到。

我獃獃站在猿猴 籠子前,享受著此刻的靜謐,前一刻這兒還是人潮洶湧的。

猴子似乎也因為沒人逗它們,靜悄悄地呆著,顯得十分寂寞無聊。

由於太過安靜,一會兒後,我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接近的氣息,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那是個留著長發,臉色蒼白的青年,穿著磨得快沒摺痕的衣服,就像所謂的「倫偏」 ,內心卻異於外表,相當活潑,此刻正逗弄著籠里的猴子。

青年似乎常來動物園,逗猴子的技巧爐火純青。光拿一個餌,就能讓猴子給他耍各種才藝,他只有看得過癮了才把餌扔出,非常有意思。我開心地笑著,一直看著他逗猴子。

「猴子為什麼老愛模仿?」

男子突然問我。他把蜜柑皮往上拋再伸手接住,再拋再接。籠子里的猴子也以完全相同的動作,這麼拋接著蜜柑皮。

我微笑以對,男子繼續道:

「模仿這回事,仔細想想真可怕。神明竟給猴子那樣的本領。」

我心想,這男子是個哲學家流浪漢。

「猴子模仿很滑稽,但人模仿可不好玩兒。神明給予人類一些與猴子相同的本能,這十分恐怖。您聽說過某旅人在山中碰到大猿猴的故事嗎?」

男子像打開了話匣子,漸漸聒噪起來。我有點兒怕生,不是太喜歡別人與我攀談,這名男子卻莫名地引起了我的興趣。可能是他蒼白的臉色和一頭蓬髮吸引了我,也或許我喜歡上他那種哲學家風格的說話方式。

「不知道,大猿猴有什麼不對勁兒嗎?」我主動追問。

「有個旅客在遠離人跡的深山碰上一隻大猿猴,隨身短刀被猿猴搶走了。猿猴抽出刀,好奇地甩動著。旅客是個城市人,手無寸鐵,危在旦夕。」

黃昏的猴子籠前,臉色蒼白的男子講述起奇妙的故事,這樣的情景令我歡喜。我「嗯、嗯」地應和。

「旅客想奪回刀子,但對手是擅長爬樹的猴子,根本無從對付。不過旅人十分機智,想到一個妙點子。他撿起地上的樹枝當刀子,擺出各種姿勢。可悲的猴子因具備神明賜予的模仿本能,逐一學起旅人的舉動,最後竟然自殺身亡。原來是旅人看猿猴玩得起勁,便不停拿樹枝敲打自己的脖頸。猿猴仿效旅客,以白刃橫向脖子。這下糟糕,猿猴血流如注,依舊不住地拿刀砍脖子,直到斃命為止。旅客不僅奪回刀子,還獲得一隻大猿猴當禮物。哈哈哈……」

男子說完大笑,笑聲卻陰森莫名。

「哈哈哈,這怎麼可能?」

我也笑道,男子突然變得一本正經:

「不,這是真的。猴子的宿命就是如此悲慘。要不然來試試吧。」

男子拾起腳旁的一根木棒扔給一隻猴子,接著拿隨身手杖做出砍脖子的動作。

這男子似乎非常慣於耍弄猴子。只見猴子撿起木棒,隨即抵在脖子上鋸起來。

「瞧,倘若那木棒是真刀,會怎麼樣?那隻小猴子早魂歸西天了。」

偌大的園內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枝葉繁茂的樹底下,夜幕凝結,更顯陰森,我不禁打心底膽寒。站在我面前的臉色慘白的青年不像普通人,彷彿是個魔法師。

「您明白模仿的可怕嗎?人類也是一樣天生就無法不去模仿,背負著悲哀的宿命,有個叫塔爾德 的社會學家,甚至以『模仿』兩個字概括人類的生活。」

內容我已無法一一記得清楚,但青年接著談論了許多關於「模仿」的恐怖之處。此外,他亦對鏡子懷抱異常的畏懼。

「直盯著鏡子時,您不會感到害怕嗎?我覺得再沒有比鏡子更駭人的東西了。您問哪裡可怕嗎?因為鏡里有另一個自己,像猴子一樣模仿著自己啊。」

印象中他還講過這樣的話。

動物園關門的時候,工作人員催促我們離開。而後,我倆並未分手,在完全暗下來的上野森林裡邊聊邊並肩往前走著。

「我認識您,您是江戶川先生對吧?寫偵探小說的。」

在漆黑森林小徑中忽聞此言,我又嚇了一大跳,對方好似變成神秘莫測的恐怖男子。同時,我對他的興趣也更加濃厚。

「我很喜歡您的作品。不過,老實說最近的新作都不怎麼有意思,但您以前的創作可是相當罕見,我非常喜歡。」

男子很直接,這也令我頗有好感。

「啊,月亮出來了。」

青年的話跳躍得厲害,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個瘋子。

「今天是十四號嗎?幾乎是滿月呢,所謂月光傾瀉,便是如此吧。月光多麼奇妙啊。我在書上讀過月光會施展妖術 ,這是真的,月光下同樣的景色看起來與白天截然不同,此刻您也和方才站在猴子籠前時判若兩人。」

男子注視著我,我心裡不禁萌生古怪的感覺,對方陰影般的雙眼、泛黑的嘴唇,讓人心生恐懼。

「月亮與鏡子很有緣,像水月這個語彙,及『願月亮為明鏡 』這樣的歌詞,都證明兩者具有共通點。請看這裡的景色。」

他指著底下那泛著銀黑色澤,似乎有日光下兩倍大的不忍池。

「您不覺得白天時才是真正的景色,而月光照耀下的,其實是白晝景色的鏡中倒影嗎?」

青年自身也像鏡中的影子般,身形朦朧,臉色幽白。

「您是不是在尋找小說的靈感?我有段親身經歷,情節曲折頗適合寫成小說,不如與您分享。您願意聽聽嗎?」

事實上,我確實在尋找寫作的靈感。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知道這個奇妙男子的經歷。依他剛才的敘述,那絕不會是平凡無奇的無聊故事。

「願聞其詳。您可否陪我上哪兒吃飯?我們找間安靜的房間慢慢聊吧。」

他搖搖頭拒絕我的提議。

「不是我要回絕您的好意,我這人不客氣的。可是我要說的故事,不適合明亮的燈光。若您不介意,我們就坐在這兒的長椅上,沐浴著魔法師的月光,望著倒映在巨大明鏡上的不忍池景,聽我慢慢道來吧。故事不長的。」

青年不同於常人的品味令我欣喜。於是,我和他並坐在能俯視不忍池的林中大石上,聆聽他奇異的故事。

「柯南·道爾的小說里,有部《恐怖谷》 吧。」

青年唐突地起頭。

「那是一道峽谷,漂浮在險峻的高山間。不過,我說的恐怖谷並非全指自然峽谷,在東京正中央的丸之內,一樣存在類似的峽谷。

「高聳大樓夾縫間的小路,遠比天然峽谷險峻陰森。那是文明製造出的幽谷、科學製造出的深谷。從谷底道路往上仰望,兩側是高達六七樓的殺風景的水泥建築,不像自然斷崖有綠葉和四季花朵,也沒有愉悅視覺的凹凸起伏,完全是一斧劈開的巨大灰色裂縫,頂上天空被割成一條狹長的細縫。太陽和月亮,一天只能出現短短的幾分鐘。都市的谷底,連白天也黯淡如黑夜,幾乎可看到星辰,峽谷間不停地刮著來自人世的詭異冷風。

「大地震前,我就居住在這類峽谷中。建築物正對丸之內的S路,前面十分明亮宏偉,但繞到後頭,便與其他大樓背對背,彼此袒露著水泥牆。兩片帶窗的斷崖,僅隔著兩間寬的道路相望。所謂都市的峽谷,指的就是這樣的地方。

「偶爾有人將大樓的各個房間兼做住宅,但大部分是只在白天使用的辦公室,入夜之後空無一人。正因白天熱鬧,更襯出夜晚的寂寥,簡直是深山幽谷,叫人懷疑會有貓頭鷹突然鳴叫。剛才所提的大樓背面的窄路,一到夜裡,便成為徹頭徹尾的峽谷深溝。

「我白天在大樓傳達室擔任守衛,晚上住在那棟大樓的地下室。雖然同住的也有四五個同事,但我喜歡繪畫,一有空就獨自對著畫布塗塗抹抹,自然而然地,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沒和其他人說上半句話。

「事情發生在那樓的後方峽谷,因此有必要描述一下那處建築的特點。在那裡,建築物本身具有詭奇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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