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人之戀

您知道門野吧?他是先夫,十年前就去世了。相隔這麼久的歲月,重新呼喚門野的名字,感覺好似陌生人,連那件事也像一場夢。至於我怎麼嫁入門野家的,不必提,自然不是婚前兩情相悅,沒這麼不檢點,是媒人來向家母提親,家母再轉告我。而我這不經事的小姑娘,豈敢拒絕?我只能在榻榻米上畫圈圈,稀里糊塗地便點頭應允樂。

可是,一想到那個人將成為我的夫君——我老家是座小鎮,對方算是望族,見過面,傳聞他脾氣很不好,不過他長得那麼英俊……是啊,或許您也知道,門野乃世間罕有的美男子,不,我並非炫耀。大概是有病在身吧,總有點兒陰鬱、蒼白剔透之感,這反倒讓他倍顯清逸脫俗,更增添一種吸引人的特質。門野長得這般俊秀,肯定已有美麗的姑娘作陪,即便不然,他又怎會一生愛著我這種醜八怪?我不禁杞人憂天,留意起朋友或仆佣如何談論他。

綜合各處得來的消息,沒有任何我擔心的風流韻事,卻漸漸發現門野的壞脾氣實在非比尋常。他算是怪人吧,沒什麼朋友,大多數時候都關在家裡,最糟的是,甚至有他厭惡女人的傳聞。如果只是為迴避遊玩的邀約而放出流言倒還無妨,但他似乎由衷地討厭女人,與我結婚原本也是父母的主意,媒人向我說親前,反而耗費一番工夫才說服了門野。不過,我聽到的倒沒這麼詳細,或許是待嫁閨女太敏感,別人隨口評價了幾句,便一相情願地如此認定。不,嫁過去後,遭遇那種事前,我真以為是自己多慮,滿心往順遂如意、快慰安心的方向想,所以那段時間的我多多少少有點兒驕傲。

憶起當時純真的心情,簡直幼稚得可愛。儘管懷著許許多多不安,我仍去鄰鎮的綢緞莊物色衣裳,動員全家縫製,並準備出嫁用具及各類瑣碎的隨身物品,期間對方送來豪華的聘禮,朋友也紛紛祝賀或投以羨慕的眼神,我逐漸習慣一照面就被人善意地消遣,而這也叫我興奮到害羞,家中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把我這才十九歲的小姑娘沖昏了頭。

原因之一,即使門野性格再怪、脾氣再糟,仍是前面說的那般清秀俊雅的美男子,我完完全全迷上了他。況且,不是說,越是那種有個性的人就越專情嗎?娶了我這個妻子,他必定會只呵護我一人,並傾注所有的愛情好好疼惜我吧。哎呀,我實在太天真了,居然還這樣想。

起初感覺出嫁的日子離自己非常遙遠,不料屈指等待的日子一眨眼就來了,隨著婚期不斷臨近,現實的恐懼漸漸取代甜蜜的幻想。婚禮當天,迎親隊伍齊抵門前。不是我自誇,在我居住過的十幾里大城鎮里,場面也是數一數二的豪華。坐上其中最為華貴的轎子時,那種心情……每個人應該都會經歷,就像即將載往屠宰場的羊,幾乎要昏厥,不光精神上恐慌,連體內都一陣陣作痛,叫人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

朦朧恍惚之中,婚禮總算結束了。一兩天之間,也不知道夜裡究竟睡著沒,公公婆婆是怎樣的人、仆佣共有多少,儘管行過禮,也受過禮,腦袋裡卻全無印象。然後,轉眼便是歸寧的日子,與丈夫的車子並行,望著丈夫前進的背影,仍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哎呀,我怎麼凈講這些,真抱歉,重點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婚禮的紛亂告一段落後,該說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嗎?門野並沒有傳聞中的古怪,反而比一般人溫柔,對我亦是百般呵護。我放下心中大石,鬆懈原先緊繃到痛苦的神經,忍不住驚嘆人生竟能如此幸福。公公婆婆也非常慈祥,婚前母親殷殷叮嚀的話幾乎派不上用場。此外,由於門野是獨子,沒有姑叔,在婆家生活竟意外地不如想像的那般苦惱。

至於門野的俊秀相貌,不,我並非炫耀,這是故事的一部分哪。一起生活後,門野不再是只能遠觀的對象,而是我生平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愛的對象,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門野越看越出色,我開始覺得他的俊美簡直舉世無雙。不,不光相貌俊秀而已,愛情多麼不可思議啊,門野那異於常人的地方雖算不上怪異,但他臉上時常的憂鬱、專心一意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沉思,這個悶悶不樂、沉默寡言、玲瓏剔透的美男子,反倒對我形成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深深折磨著十九歲小姑娘的心。

我的世界真是為之一變。倘若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十九年是現實世界,婚後那段期間(不幸只有短短半年)就如居住在夢的國度,或童話世界裡。說得誇張點,好比浦島太郎深受乙姬公主寵愛的龍宮世界,如今回想,當時的我幸福得宛若浦島太郎。世人都說出嫁是辛酸的,我的情況完全相反。不,應該說痛苦總是伴隨著幻滅的璀璨。

半年多的生活,除歡樂的感覺外,具體細節我已不復記憶,而且與要說的事沒多大關係,我就不再以炫耀似的姿態回憶這段羅曼史了,總之世上再疼妻子的丈夫,都很難比得上門野。當然,我只一個勁兒地感激涕零,兀自陶醉其中,毫不懷疑,但回頭想想,門野的過度寵溺,其實隱含可怕的涵意。不過,倒並非因此導致物極必反的結果,他只是想真心誠意地努力愛我罷了。那絕不是存心欺瞞,所以他越努力,我越當真,由衷依戀著他,奉獻全副身心倚靠他。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其實我好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這些事,而當中隱藏著極其駭人的理由。

「好奇怪。」我察覺到異狀時,結婚剛滿半年。如今想來真可憐,當時門野拚命疼愛我,想必已耗盡所有氣力。不巧一股誘惑乘虛而入,使勁將他拉離常軌。

男人的愛情是什麼樣?我這小姑娘不可能明了。一直以來,我堅信門野給我的愛就是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的愛,不,他對我的愛是超越一切的。然而,不久後,連如此深信的我,也不免意識到其中似乎摻雜某種虛偽的成分……那種快感只是形式上的,他的心彷彿追尋著某種遙遠的事物,我感覺到那莫名的冰寒空虛。他愛撫的目光深處,有另一個清冷的眼凝視著遠方。連呢喃的愛語都顯空洞,彷彿機械聲。可當時我沒料到,從一開始他的愛情便全是虛假,我自然而然地猜測,這必是他的戀慕轉移到另一人身上的徵兆。

懷疑容易成癮,一旦冒出頭,往往像積亂雲擴散般,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對方的一舉一動,無論再微小的細節,都變成濃得化不開的迷霧揮散不去。那時候的話,背後肯定有這樣的含義;那天他不在,究竟上哪兒去了?曾有這樣的情形,又有過那樣的狀況……簡直沒完沒了。就像大家常說的,彷彿腳下地面突然消失,裂開漆黑大洞,把我吸進深不見底的地獄。

然而,儘管我深深疑惑,卻無法掌握半點切實證據。門野離開的時間通常極短,且大抵都知道他的去向,偷偷翻查他的日記、信件和照片,也找不出能確定他心意的蛛絲馬跡。莫非是膚淺的少女心思作祟,我只是在杞人憂天,自討苦吃?我不停反省,只是疑心一起,便難以擺脫。見他似乎完全忘掉我的存在,怔怔盯著一處沉思,仍覺得果然有什麼不對勁,絕對沒錯。那麼,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先前提過,門野生性憂鬱,自然也消極內向,經常關在房裡讀書,他待在書齋里會分心,因此總愛爬上屋後的土倉庫二樓。那裡收藏著許多祖先傳下的古籍,幽幽暗暗,入夜後,他便點起傳統紙罩燈,獨自看書,這是他年輕時養成的嗜好之一。但我嫁進來的半年間,他彷彿遺忘了這習慣,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接近土倉庫,可是,最近他又頻繁前往。這是否意味著什麼,我突然介懷起來。

在土倉庫二樓讀書雖然有些奇特,卻不是什麼值得責備的事,再說也不可疑。原本我這樣認為,但轉念一想,我已盡量處處留心,不僅監視門野的一舉一動,還檢查起他的私人物品,卻沒發現任何疑點。然而,他那餘下空殼的愛情、空虛的眼神及偶爾進入連我都遺忘的虛幻世界的模樣,叫我如何放心?所以,我不禁懷疑起倉庫二樓來。奇妙的是,他總在深夜前往,有時會先細心觀察睡在旁邊的我的呼吸後,才悄悄溜出被窩。以為是去解手,卻等不到他回來,走出緣廊,只見土倉庫的窗戶透著朦朧的燈光,這屢屢讓我深受打擊。剛嫁進來時,我曾參觀過土倉庫一回,其他只有季節交替之際才偶爾去過幾次,我想不出土倉庫有什麼促使他疏遠我的理由,即便他窩在那裡,我也從未起過跟蹤的念頭。因此,土倉庫二樓始終不在我的監視範圍內,而今,我不得不向其投以猜忌的眼神。

我是春季中旬嫁進門的,而察覺丈夫的不對勁,則恰值中秋時分。我仍清楚記得丈夫面對緣廊蹲坐,沐浴在皎潔月光下沉溺於思索的背影。望著他那模樣,不知為何我胸口一痛,這便是我起疑的契機。我的疑心日益加深,終於厚臉皮地尾隨門野進人土倉庫。那是秋末的事。

我們的緣分是多麼短暫啊。丈夫那令我歡天喜地的深切愛情(如同先前所說的,那絕非真正的愛情)短短半年隨即冷卻,我就像打開寶箱的蒲島太郎,在平生初次經歷的醉人國度倏地被喚醒,等待我的,是張著大口、充滿猜疑與忌妒的無限地獄。

不過,當初我並不確定土倉庫里暗藏玄機,只是不堪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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