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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任職工廠的老門衛(其實他不到五十,只是總給人一種蒼老之感)栗原交好不久,但這應該是他的壓箱話題,不管對象是誰,一旦親密到能聊隱私話題時,就會迫不及待地拿出來說。某天晚上,我便坐在守衛室的火爐旁,聽栗原分享他奇妙的經歷。

栗原講話方式十分引人入勝,似乎還是個高明的小說家,因此這個小故事還有不少加工的痕迹,即使如此,其魅力依然叫人不忍割捨,在這類故事中,這也是我至今難忘的一個。我就模仿栗原的口氣記述下來吧!

嗨,整件事猶如相聲腳本,不過先說出結尾可沒意思。你就當成一段平凡無奇的羅曼史,姑且聽之吧。

那是我三十多歲時的事。如同我老對你說的,我雖然受了多年教育,卻總是三心二意,見異思遷,不管幹哪一行,都撐不了一年。我一行換過一行,終於落到這種境地。當時,我剛辭掉工作,還沒找到下一份差事,處於失業的狀態中。就像你看到的,我到這把年紀仍沒有孩子,如果整天待在猶如鴿子籠般的家裡和歇斯底里的老婆大眼瞪小眼,怎麼受得了?所以我常去淺草公園 消磨時間。

說是公園,但不是六區的見世物 小屋那一片,而是池子往南的那片小樹林,林子旁邊擺放著一排排椅子,由於長期的日晒雨淋,椅子上面油漆剝落、泛白,大石頭和樹榦錯落其中。一大群於浮世風雨中飄搖、失魂落魄的傢伙,帶著走投無路的神情,把椅子擠得滿滿當當的,幾乎和周圍的景緻完全融為一體。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明白吧,但那種情景,唉,瞧著真有無盡的酸楚。

有一天,我窩在長椅上,依舊茫茫然地空想。時值春天,櫻花季已過,池子另一端的電影小屋卻人山人海,「砰砰砰」的聲響、樂隊聲、混雜其間的吹氣球的吹氣聲、冰淇淋攤販的吆喝聲等皆清晰傳來。相反的,我們所處的森林,靜寂得宛若另一個世界,由於窮酸到連買電影票的錢都沒有,大伙兒只好帶著饑渴憂愁的眼神面面相覷,繼續枯坐。這陰鬱哀傷的光景,叫人禁不住想到罪惡便是如此發酵的。

那是森林中的一塊圓形空地,看似幸福的人群不斷從眼前走過,對方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長椅上的落寞者還會同時望過去。當時人潮暫緩,視野之內一片空曠,我自然注意起角落的弧光燈柱旁冒出的一道人影。

那是個年約三十的年輕人,穿著雖不寒酸,卻有些落寞,至少他的表情絕不像來找樂子的,反倒更像我們這群落魄者。他在原地杵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空位,可每張長椅都被坐滿了,且與他的文質彬彬相比,其他人都骯髒、兇悍得多,他可能無法忍受吧。正當他打算離去時,視線忽然與我對上。

於是他總算鬆了口氣,朝我身邊僅余的一丁點兒空間走來。儘管這麼說有些可笑,但穿著老舊銘仙 和服的我,外表應該強過其他人,也沒那樣兇惡。後來我才想到,或許他一開始就看見我了。哦,當中的理由很快便揭曉。

看來我又犯老毛病了,說話拖拖沓沓的。那名男子坐下後,取出和服袖袋裡的敷島牌香煙,抽了起來。我漸漸湧起一股奇妙的預感,心裡正疑惑,留神一看,發現男子正盯著我瞧。那絕非隨意一瞥,而是別有用意。

對方像個抱病在身的老實人,所以比起內心發毛,我更多的是好奇,便按兵不動,不著痕迹地觀察他的舉止。待在喧鬧的淺草公園中央,確實能聽見許許多多的聲響,我卻不可思議地感到異常的寧靜,好長一段時間就這麼坐著,等待男子開口。

終於,男子怯生生地開口道:「我們是否在哪兒見過?」我多少預料到這種情況,不怎麼驚訝,只是有些意外,因為我對他沒印象,根本認不得這個人。

「你認錯人啦,我沒見過你。」聽到我的回答,對方一臉難以置信地重新打量我。這傢伙是不是有什麼陰謀?我也不舒服起來,不禁反問:「在哪兒遇上的?」

「呃,我也記不清。奇怪,太奇怪了。」他納悶地偏著頭,「不是這一兩天,而是更早以前便時常見到你,你真的不記得嗎?」他竟質疑我,然後又露出懷念的微笑。

「不是我。你認識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問完,豈料他答得更妙:「我拚命地想,就是想不起名字,不該這樣的。」

「我叫栗原一造。」我說。

「哦,我是田中三良。」男子自我介紹。

我們在淺草公園正中央互報姓名,有趣的是,不只我,男子也完全不記得我的名字。這多麼荒唐,我倆不住大笑。結果啊,對方,也就是田中三良的笑容忽然喚起起我的記憶。古怪的是,連我都覺得好似在哪兒見過他,而且還是碰上極為要好的老朋友,那是種非常熟稔的感覺。

我突然止住笑,再次細細端詳眼前這個自稱田中的男子,田中也倏地收起笑容,露出嚴肅的神情。若在別的時候,我們可能不會往下深談,而乾脆分道揚鑣。不過,我正逢失業,窮極無聊,又值悠閑的春季,再者,和外表比我齊整清潔的年輕人談話不是壞事兒。我就當打發時間,持續這找不著頭緒的話題:

「真詭異,聊著聊著,連我都覺得你面善。」我說。

「對嘛,果然如此。還不是那種擦身而過,只有一面之緣的關係。」

「或許吧。你故鄉在哪裡?」

「三重縣。最近才第一次上京,現下正在尋差事。」

那他也算是個失業者嘍。

「我是東京人。你何時上京的?」

「我到東京不到一個月。」

「大概是這段時間在什麼地方碰著的。」

「不,不是最近。我幾年前,在你更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你了。」

「對,我有同感,你說三重縣?我不喜歡旅行,打記事起便幾乎沒離開過東京,我只知道三重縣在京阪地區,壓根兒不清楚確切位置,所以不可能在你故鄉認識你,而你又是初次上京。」

「比箱根遠的地方,我真的是頭一次來,我在大阪受教育,之前都在那裡工作。」

「大阪嗎?我去過,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就不會是大阪嘍。直到七年前中學畢業,我從未離開過故鄉。」

這樣說明似乎挺累贅,可當時我倆都很緊張,即使回想起瑣碎的細節,好比哪一年到哪一年在哪裡,哪一年的幾月去哪裡旅行,交互比對,竟無任何重疊之處。就算偶然前往同一地方旅行,時間也完全不同。談到這個地步,更叫人詫異不已。我說會不會是認錯人,對方卻堅持不可能有兩個長得這麼相似的人,若是單方面的想法倒也罷,不過我也感覺他似曾相識,難以斷定他是否記錯。我們越聊越覺得對方是老朋友,也更加搞不清到底在何處結識。你曾有過類似的經驗嗎?那真是十分古怪,神秘……對,神秘極了。不光為打發時間、排遣無聊,遇到像這般越探究越迷惘的情況,想查個水落石出豈不是人之常情?

可惜,最後仍是真相不明。我們不禁著急起來,越試圖喚起記憶,腦袋就越混亂,明明是早就相識的兩人啊。但不管怎麼討論,依舊不得要領,我們只能相視大笑。

雖然找不到交集,話題卻逐漸深入、彼此好感漸生,以往姑且不論,至少此刻起,我們成為難得的好友。其後田中請客,我們移步到池邊的咖啡廳,喝茶聊這段奇緣,之後平和地分手。離別之際,我們交換地址,邀對方到家裡玩兒。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沒什麼好提的,但四五天後,我們發現了一件怪事,田中和我果然有某種關聯。我最初所說的羅曼史,接下來才要展開。講到這兒,栗原微微一笑。田中似乎正忙於漸有眉目的求職活動,一直沒來找我,而我一如既往,閑得發慌,於是有一天,我一時興起,去拜訪他位於上野公園後方的租屋。抵達時已近黃昏,他恰巧外出返家,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啦!」

「就是那件事,我完全明白了,昨晚在被窩裡忽然想起的,抱歉,真的是我誤會了,我們確實一次也沒見過,可是這不代表我們毫無緣分。你記不記得北川澄子?」

這平白無故冒出的問題嚇了我一大跳。聽見北川澄子的名字,遙遠過往的青春氣息恍若柔柔吹拂的微風,數日來的擾人謎團似乎解開了一些。

「嗯,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四五年了吧,當時我還是學生。」

我曾告訴過你,在校時我頗有人緣,女友多得數不清,北川澄子便是其中之一,我對她印象特別深刻。她就讀××女校,非常漂亮,在我們歌留多 會的成員間,是最受歡迎的人物,或者說根本就是女王。她雖是美女,卻有點兒驕傲,感覺拒人於千里之外。其實啊(栗原遲疑一下,搔搔頭),我迷上了她,而且丟臉的是,我是單相思。後來,我的結婚對象是和她同一所女校畢業、在同伴間算二流美女的阿園……不,現在別說是美女,根本是無從應付的歇斯底里病患,不過那時也勉強稱得上是十中選一的女孩。總之,我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勉強妥協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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