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吻

山名宗三最近樂得手舞足蹈,身邊總籠罩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暖烘烘、軟綿綿、玫瑰色彩的馨香氣息。連面對公家機關的破桌子孜孜不倦地工作時、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鋁製便當盒裡四四方方的米飯時、四點整就火急火燎地衝出門宛如強風躥過街旁柳樹時,周身都圍繞著這樣的空氣。

因為一個月前,山名宗三剛迎娶了嬌妻,兩人還是戀愛結婚的。

有一天,四點鐘一到,山名宗三便像剛下課的小學生一樣歸心似箭,不顧課長村山仍在收拾桌上凌亂的物品,就衝出公家機關,目不斜視地直奔回家。

阿花現在想必正系著紅髮帶,倚在飯廳那隻長方火盆邊,凝望料理好的晚餐低聲笑著(阿花這女人多愛笑啊)。她一定準備著等玄關格子門一開,便兔子似的跳上來,迫不及待歡迎我回家吧。哈哈,可愛的小東西——實際情況可能不是這樣的,但如果將山名宗三沿路的心情加以圖解就是如此。

「今天來嚇唬嚇唬那傢伙。」

宗三走到家門前,邊想邊暗暗竊笑。他躡手躡腳、偷偷摸摸地打開格子門,拉開玄關的紙門,脫鞋時也小心不發出聲響,一下子溜到飯廳前。

「馬上就咳幾聲嗎?不,等會兒,先瞧瞧她一個人時是什麼模樣。」

宗三透過紙門上的破洞偷偷看了看飯廳,這一看不得了,他的臉色一下變得刷白,渾身僵硬。他萬萬沒想到,裡頭竟上演著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

不出所料,阿花坐在長火盆前,桌上擺著晚餐,料理上頭覆蓋著布巾。然而,最重要的阿花並沒有在呵呵地笑,不僅如此,她一臉嚴肅,潸然欲泣的眼緊盯著捧在手裡的照片,又是親吻又是擁抱,叫人看不下去。

不過,由於山名宗三早就心存疑慮,見狀只覺胸口一刺,心臟突突亂跳。他悄悄退到兩三張榻榻米後,而後故意踩出沉重的腳步聲,粗魯地打開紙門,說:

「喂,我回來了。」

他一副「怎麼沒出來迎接我」的神情,一屁股在長火盆對面坐下。

「哎呀!」

阿花驚叫,倏地將照片塞進和服腰帶,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結結巴巴,但總算是沉住氣開口:

「我一點兒都沒注意到,真對不起。」

那格外賢淑的口吻全是騙人的,宗三心想。她把照片藏起來的舉動,絕對沒看錯。開門前,宗三還小小自戀了一番,但見她窘迫的模樣,想必不是自己的照片。一定是那傢伙,可惡的課長村山的照片。

宗三這麼懷疑是有理由的。

新婚妻子阿花是課長村山的遠親,曾寄住他家很長一段時間,因著緣分嫁給宗三。不必說,牽線的當然是村山。村山雖位居課長,但十分年輕,年紀與宗三相差不遠,儘管有家室,妻子卻是街坊間出名的醜八怪。一旦心生疑竇,便覺得事事有蹊蹺,如今也不知道宗三是不是傻乎乎地接了別人不要的二手貨。

再說還有一件可疑的事,阿花時常去拜訪村山家。婚後不到一個月,就光宗三所知,她已去過四五趟,有幾次甚至深夜才回來。

宗三天生是個醋罈子,越想越不甘心,氣得胸口都快炸裂了。然而,夫婦倆依舊沒事似的吃完晚飯,只是不像平常那樣有說有笑,宗三又不好在沒問清真相前把自己關進書齋,於是兩人只能莫名尷尬地面面相覷。

「那到底是誰的照片?」

宗三總算忍住不斷涌到嘴邊的這句話,靜靜觀察阿花的一舉一動。這個善嫉的丈夫十分陰險,認為就寢前,阿花肯定會把照片收到某處。他打算弄明白後,晚點再去找出來。

過了一會兒,阿花默不吭聲地站起,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不是廁所的方向,似乎是往儲藏室。身為窮酸腰便 的宗三,因父親是下級武士,房子雖舊,儲藏室卻十分寬敞。那麼,阿花是打算把照片收到柜子里嗎?儲藏室柜子很多,事後再找會搞不清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跟蹤阿花比較好。於是宗三悄悄起身,像條影子般尾隨著老婆。

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儲藏室。阿花剛進去,還在擺弄柜子的鎖。不知她打算收進哪個柜子的抽屜?幸好紙門上有個破洞,宗三湊上前。然而,室內僅裝著一隻兩房共用的五瓦燈泡,加上洞的大小隻夠一隻眼偷看,他煞費了一番工夫才瞧清楚,是正對入口的櫥櫃左上方的小抽屜。只見阿花將東西朝那兒一扔,啪的一聲關上抽屜,匆匆就要返回門口。

撞個正著可不妙,宗三逃回飯廳,點燃敖島牌香煙 便往嘴裡送,大口抽煙佯裝沒事。

接著,兩人互瞪似的對看著,這樣鬧下去不是辦法,但任何一方都未主動說破,只意興闌珊地閑聊兩三句,轉眼就到了九點。宗三心底有事,儘管時間還早,仍勿勿先上床。

深夜,宗三輾轉反側,聽到阿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心想應該不要緊了,便爬出被窩,攏起睡衣前襟,偷偷摸摸地溜出寢室。不必說,他的目的地正是儲藏室。好不容易抵達後,他緊張地拉開正面櫥柜上方最左邊的小抽屜,有了有了,果然不是他瞎猜。十幾張大大小小的照片重疊錯落,最上面那張村山課長的半身照顯得格外人模人樣。為慎重起見,宗三努力控制著顫抖的手一張張檢查,但男人的照片只有村山一張,其餘全是阿花的生活照。千真萬確,此事再不容懷疑。可惡,要怎麼收拾殘局?在憤恨與寒冷交逼下,宗三禁不住渾身戰慄,咬牙切齒。

隔天,宗三一言不發地奪過阿花遞來的便當,匆匆趕往公家機關上班,連同事的笑臉也讓他滿腔怒火。一想到自己為了微薄的月薪,對那可憎的課長哈腰鞠躬,便氣得想狠狠揍倒每個人。他連招呼都沒打就坐下,悶聲不響地睜大充血的雙眼,盯著空無一人的課長桌子。

沒多久,課長穿著時髦的西裝、挾著大公事包來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行禮,課長輕輕回禮就座,把公事包擺到桌上。宗三當然沒行禮,僅用怒火中燒的眼神瞪著課長。

村山課長大略整理了一下桌面,咳一聲,語調不太流暢地說:

「山名,過來一下。」

宗三實在不想理睬,無奈不能這麼做。他不甘心地起身,走到課長桌前,禮貌卻不逢迎地問「有何指教」,然後就默不做聲地杵著。然而課長毫無所覺,像平常那樣嘮叨起來:

「喂,你怎麼統計的?最重要的平均數字去了哪兒?」

仔細一看,沒錯,是自己的疏忽。換作平常,宗三早就乖乖退下了,但今天可不行。他愈發憤怒了,話也不回,只是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只列總數,你認為這份統計是什麼?我要的是平均,這還用教嗎?」

「是嘛!」

宗三突然放聲大吼,一把扯過文件便返回座位。原本預備挑毛病以消磨時間的課長,被嚇得愣住了。

宗三回座後立刻埋頭振筆疾書。他在乖乖地訂正統計數字嗎?當然不是。他攤開一張白紙,首先用力地寫下「辭呈」兩個大字。

宗三把小學生謄寫般字跡斗大的辭呈扔到吃驚的課長面前,吐出一口惡氣,才上午十一點鐘,就大搖大擺地回家了。

「阿花,你過來。」

宗三一屁股坐在長火盆前,準備開始談判。由於昨晚那尷尬的情況,阿花也提心弔膽。

「咦,你回來啦,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不,我身體好得很。聽著,從今天起我不幹公務員了。還有,我會辭職,原因是和村山起了衝突。以後不許你再出入村山家,你得牢牢遵守這個吩咐,」

「哦……」阿花一聲驚叫,說不出話。

「啊,對了。」宗山裝作若無其事,「你應該有村山的照片,拿來。」

看丈夫怒氣沖沖,阿花沒法拒絕,只得不情願地取來那張照片。宗三在阿花面前,恨恨地將照片撕得稀爛,扔進火盆燒毀,之後神情總算清爽許多。

做到這個地步,阿花不可能還不明白。從丈夫的模樣,她看出這些舉動是為什麼,卻無論如何都要丈夫親口說出來。於是便藉助女人的本領,一會兒鬧彆扭、一會兒可憐兮兮淚流不止,使盡一切手段,丈夫終於招出了偷看的事。

怎麼樣,這下沒法反駁了吧?我連藏照片的地方也查得清清楚楚,理當萬無一失才是。宗三帶著勝利者的得意,從容不迫地盯著阿花。

只見阿花突然身子一伏,宗三以為她在哭泣,豈料她竟放聲哈哈大笑。

「哎呀,我原本以為是什麼大事,親愛的,你實在太過分了,村山先生跟我……呵呵呵……真會瞎猜。那張照片其實是……哎喲,是你的照片啦。」

阿花說著忽然滿臉緋紅,趕緊掩住臉。

「我的照片?胡說八道,哄我也沒用。我可是跟蹤你到儲藏室,親眼看到你放東西的位置。那抽屜除了村山的照片外,別說我的照片,連半張其他男人的照片都沒有。」

「那就更奇怪了,哪來這麼多照片?你肯定是睡迷糊了。你的照片只有一張,我很小心地收在抽屜的資料盒裡。你究竟是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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