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顧亡父

文/平井隆太郎

「這戶平井太郎的家,就是江戶川亂步的家。」「真的嗎?」一群中學生唧唧喳喳地從門前經過。這樣的場景,從父親還在世時開始就不知重複了幾百回。父親逝後過了整整兩年又三個月,今年夏天,家人在三周年忌的時候,於多摩靈園設置了一處小小的墓所,將故鄉的亡父遺骨分葬過來。對我來說,父親應該已經是過去的人了,但當聽到這樣與父親生前相比之下沒任何變化的童聲,我總不由自主地覺得父親還在裡間伏案寫作。父親撰寫的少年讀物不斷再版,改編的電影在父親死後仍反覆播映,孩子們會覺得父親還在世,或許也是當然的。但似乎也因為如此,我難以重新回顧父親。因為就像那些孩子一樣,對我和家人們而言,父親還未完全成為過去。

話雖如此,過去我也曾經寫過不少文章談論父親。如今回想,才發現那些印象真是淡薄,內容貧乏。這一方面也是因為父親不甚喜歡與家人談話,尤其是他心中的想法更鮮少提及。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傾向,但父親似乎更為極端。當然,他並非不曾談過自己的生活信條,也不是不會老生常談地訓話,但這些話總帶有「裝腔作勢」的感覺。所以想要從父親的這些發言中窺視他的內在,應該十分困難。父親原本就十分內向害羞,又非常介意世人的眼光,所以就算是對家人——而且也有可能正因為是對家人,更不會袒露自己的內心。就我來說,我只能從父親讀書的內容,畫在書本上的紅線和邊上的筆記,一窺他的內心。父親在《偵探小說四十年》里看似對自己分析得十分深入,但那仍然擺脫不了裝腔作勢的成分。所以對我來說,比起父親在那本書中寫下的千言萬語,父親這樣的一本書實際上更為重要。因為這是父親想讓人看到裝腔作勢的自己的最佳證據。父親臨終之前要我們燒掉他的日記,也是佐證之一。因為日記裡面談論的自己,應該是非常真實的自己。

父親一次也沒有向我提過他做的夢,更別說他的白日夢、讓靈魂自由穿梭在他寬廣的內在靈魂的事實,他更是隻字未提。當然,這也可以從父親的作品中窺知一二,但就我來說,更希望能聽到更鮮活的素材。父親的藏書里有相當多研究夢的書。我想父親應該是經常做夢的人,因為他很喜歡在簽名板上寫下「浮世為夢,夜夢才是真實」的文字。每天晚上,他的靈魂應該都遊盪在怪奇或歡樂的各種夢的世界裡吧。我想父親的作品甚至未能表現出他的夢的百分之一。我幾乎每晚都做夢,這一點或許是像父親。我會專攻心理學的動機之一就在這裡,而父親似乎也為此感到高興。

事到如今,我已無從得知父親創造的、只屬於他自己的內在世界,還有應該是它的核心的夢的世界。站在父親的立場,他也不希望被我們知道吧。日常生活中的父親,只是個蛻變為大正民主風格的明治人。他對於所謂的文人身份,似乎也頗感到羞恥。他重視血統,有時候也會說些封建道德的訓話,但那似乎都是他裝腔作勢的一面。父親在多摩靈園的墓誌,我從父親的祖父時代開始寫起。

「平井家第一代 右衛門,津藤堂藩家老俸千石」。因為我覺得這樣應該可以迎合父親的喜好,至少合了他性格中喜好裝腔作勢的部分。父親生前十分重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想父親應該也會滿意。但我不明白不裝腔作勢的父親會怎麼想。他的靈魂是否在我們這些兒孫輩無法觸碰到的異度空間,仍不斷地描繪只屬於他的歡樂世界呢?我想對父親而言,只有「浮世為夢」這樣裝腔作勢的句子,才是父親真實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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