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父親亂步的回憶

父/平井隆太郎

關在窗戶緊閉的土倉庫里,在燭光下執筆成文——這是世人對父親的印象。當然,這並非全部的事實。把土倉庫作為書房使用,前後至多只延續了三年,而燭光更是天馬行空的想像。

我就讀小學時向父親轉述這樣的傳聞時,他彷彿老早就知道了,只是苦笑以對。不過有時父親會在白天就關上所有的窗戶,就著電燈的光源工作,所以也不能說這樣的「傳聞」是空穴來風。父親似乎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需要夜晚的靜謐、與外界隔絕的空間。因此只有在被截稿日逼得非在白天工作不可時,才會出現上面的狀況。

然而為了創作而養成的日夜顛倒的習慣,儘管後來已經從工作的枷鎖中解脫出來了也難以糾正過來。但父親總是叮嚀我要早睡早起,說自己如此是工作使然,迫不得已。由此可見,父親對這樣的狀況似乎並不引以為喜。

不管怎麼樣,父親與我因此不太有機會面對面交流。晚上父親也多半在自己的房裡進食,使得我們更成了一對「擦肩而過」的父子。

於是,我對父親的印象、感想,有許多是通過父親的朋友和母親間接形成的。而通過這些間接的認識,無論好壞,我都認定了父親是個極怪的人,這樣的印象也在我心裡深深紮下了根。但在有限的接觸里,父親是個非常平凡的父親。

我對父親最早的記憶,可以回溯到大阪時期,大概是住在門真的時候。當時我三歲。吃早餐的時候,只要開始打飽嗝,便叫我別再繼續吃了。從此以後,我便深信只要打了飽嗝,就必須放下筷子。正因為我們極少碰面,偶爾被叮嚀的話總會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

也差不多是在同一個時期,我有一段奇妙的經歷。那次家裡只留我一個人看家,我無意間打開了樓梯底下的柜子時,竟看見父親背對著櫃門蹲在裡面,父親頸窩中的小疤痕異常顯眼。明明沒人在家呀——我害怕地迅速關上櫥櫃的紙門。

後來我詢問父親,他當然否認了,所以那八成是我的幻覺,或是後來編造出來的記憶吧。但這段記憶實在過於鮮明,使我很難相信那是我的幻覺。若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或許是父親總在櫥櫃這類暗處工作的「傳聞」固定在我的大腦里,使得我對自己編造合乎情境的小插曲罷了。

接下來的記憶,是東京的築土八幡時期。當時我六歲,父親幾乎每天都在練習河東節,晚上則叫來一大幫朋友玩花合,似乎非常歡樂。夏季的夜晚,有時候他還會為我燃放大型的煙火。

最讓我高興的是,父親曾經買了當時還很稀奇的電動玩具火車給我。但現在想想,父親似乎比我還要興奮。他撇下我這個孩子,自顧自組合好軌道,就要讓火車發動,卻不知怎麼回事,火車上爆出一陣嚇人的火花,才剛買來的火車竟變得焦黑,連一厘米都沒跑過就壞了。原來是父親忘了買變壓器,直接拿電燈線來接電源造成的。

父親丟下泫然欲泣的我,急忙跑出門去,很快他買回酒精動力的蒸汽火車給我。看來這樣的玩具,單憑父親的科學水平也能輕鬆駕馭,火車順利地跑了一陣,這玩具我大概寶貝了半年左右。翻開父親留下的《貼雜年譜》,那段時間是完成大作《陰獸》前後,他有時間稍作休息。

大概是第二年,我們家在早稻田大學前面經營公寓「筑陽館」的時候,在從澡堂回來的路上,父親帶我到附近的餐廳請我吃西餐,還叫我向母親保密。是只有一次或好幾次我已記不清了,總之這很奇怪,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大為感激,銘記在心。

關於我在學齡前對父親的回憶——當時父親約三十齣頭——很遺憾,就只有這些而已。直至父親過世,我們父子相處的模式似乎就像這樣固定了下來。

至少父親工作順利,心情好的時候,不只是對我,還會對家裡所有的人獻殷勤,或者說些極為世俗的訓話,是個稱職的好家長、好父親。

不知幸或不幸,我幾乎沒有被父親責罵過的經驗。父親一生之中只發過三四次脾氣,而且也不到大動肝火的程度。仔細想想,這也是當然的。父親會出現在我面前,多是工作結束心情好的時候,就算我犯了什麼錯,他也不可能因為控制不住情緒而發怒。我經常從母親那邊聽說父親正在生氣,但因為沒看到生氣的當事人,便沒有切身的感受。

總之,在極少見面這一點上,我們的父子關係算是非常不普通且異常,但在偶爾見面的時候,他是個對兒子來說再好不過的父親,我們之間並沒有父子間常見的摩擦和隔閡。

雖然如此,但碰到關乎我一生的大事時,父親不論怎麼忙碌,仍然會給我許多建議。我上中學和高中時如此,結婚時也一樣。儘管我們這對父子接觸的機會很少,但他竟然對孩子的性格和能力了如指掌,令我佩服不已。

懂事之後,我一直覺得父親的教育方針是大正民主潮流那種完全自由放任的方式,後來才明白那是一種錯覺,其實他的教育更偏向明治式的。或者有可能是父親中年以後才變得如此,不過他曾熱衷於調查我們的祖輩,非常重視血統的延續。而且戰前我剛進中學的時候,我們找到一個機會湊在一起去新宿看忠臣藏的電影,看到眾家臣在主公面前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的場面,父親喃喃自語,「這真是好啊」!這句話徹底扭轉了我對父親的印象,原來他並不是自由進步的。

此外,戰後三四年我結婚的時候,依據新憲法遷出戶籍,從三重縣的津搬到東京,當時父親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這無情的傢伙」,也讓我心裡一驚。

不管怎麼樣,父親對我的升學方向,總是在關鍵時刻嚴肅地給予建議和忠告,但令人慶幸的是,他一次也不曾嘮叨過我的學業成績。硬要找出類似的經驗,就只有他偶爾會自言自語似的,說「學業成績中等是最好的」。我的成績不管好壞,就是那種程度,所以也沒有什麼好辯駁的。但如果成績進步,父親好像也會挺高興的。

當我順利考上舊制一高時,父親還說要參加我的開學典禮,讓我和母親吃驚極了。但仔細想想,當時正處於戰時體制,父親正忍受被禁筆的苦難,所以才有空閑陪伴家人吧。

間接導致父親死亡的帕金森症,八年前就已經出現徵兆了。但是四年前父親獲頒紫綬褒章令時身子還非常健朗,甚至可以和常人一樣活動,他是在這一年多才變成一個行動不自由的病人的。

若不論晚年,從父親日夜顛倒、完全不運動的頹廢生活來看,他應該是健康得不可思議的。撇開宿疾蓄膿症不談,他一直無病無痛,也非常強健。父親從那些土倉庫的傳聞開始之後,就被看做是一個與運動無緣的人,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不過他曾經在江之島的稚兒淵海上,背著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輕鬆自若地游泳;此外,讓我垂掛在他水平伸直的手臂上,誇示自己的臂力,應該也是那個時候吧。

搬到池袋的家後好一陣子,父親的心情都極佳,甚至陪我在院子里玩接球遊戲。父親投球相當精準,讓我十分意外。戰時雖然體力略不如從前,但父親也擔任了町會副會長,確實地執行職務,戰後的生活遠比戰前操勞,而且好像持續了將近二十年,我想這都是拜他天生的好體魄所賜吧。

我的祖母年過九十依然硬朗,我想父親應該是繼承了這種長壽的血統。如果不過分操勞,父親一定可以輕鬆地再活上十年。

父親有一部自傳兼日本推理小說史般的著作,戰後在《寶石》上連載,幾年前出版了限量版,那就是《偵探小說四十年》。

書中詳細說到了父親的身世、性格與自我剖析,實在不需我啰啰唆唆地重複敘述。簡而言之,父親這個人非常忠實、細心,重視家庭與血統,又兼具行政人員的嚴謹和策劃力。並且就像他自己說的,也有害羞和愛慕虛榮的時候,但若是碰上緊要關頭,或是被人吹捧時,膽子就會變得相當大,大多時候,都能輕鬆自如把事情做完,而且也會變得善於交際。

戰時就像前文說的,父親的本職工作被迫陷入有名無實的狀態,但他主動攬下時局演講會的演講工作,積極地參與。他常說習慣之後,演講也挺有意思的,看來他從中也獲得不少信心,建立了一定的自信。就像這樣,怯懦與勇氣以微妙的關係在父親體內和平共處。

我想這說穿了就是父親性格中的嚴謹、耿直、不會說謊的特質吧。他完全不會虛張聲勢,所以才會有時候看起來強勢,有時候看起來軟弱吧。

父親即使在家裡放鬆的時候,也絕對不會對別人說長道短。若是詢問他的意見,他會評論一個人的事業成就,但我從來沒聽過類似人身攻擊的言辭。不知是刻意避免如此,還是性格造就的。但如今回想起來,這似乎是亡父最值得一提的優點了。

父親認真、嚴謹的個性,從撐著晚年的病體完成《偵探小說四十年》這種需要耐性和韌性閱讀完數量龐大的資料才能完成的工作上也看得出來。此外,我想這也顯現在他對世人近乎異常地講義氣這一點上。

不過這在家庭生活中,就成了頑固、倔犟了。儘管他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