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防空洞

你,困嗎?咦,不困?我也不困呢,那就說說話吧,我突然想說件怪事。

今晚我們討論過和平呢,當然這是正確的,對此誰都不會有異議。不過,要我說,這輩子最有意義的日子應屬戰爭期間。不,我這裡說的意義和一般人嘴裡的意義不同,不是所謂的為國而戰,而是一種更加不健康的、反社會的意義。

那還是在戰爭末期,現在看來是瀕於亡國的時候。空襲一日甚於一日,整個東京即將陷入一片焦原,差一步就要滑入阿鼻地獄的深淵……這話我也只對你說,若是戰時說出這樣的話,那可是會被殺頭的。就算是現如今,說這話也會引起不少人的抨擊。

人類實在是複雜的生物。帶著反社會的基因出生,而這一點慢慢就成了禁忌,人是需要禁忌的,需要禁忌,也正是人類天生就有反社會基因的證據。所謂的「犯罪本能」,指的就是這一點。

火災是萬惡之源,但是,火焰卻很美,「江戶之華」的內涵即蘊涵於此。熊熊大火能讓人感受到美好,尼祿皇帝放火燒街,看到那一片火海的狂喜之情,恐怕誰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燒洗澡水時,柴薪吐著烈焰,給人一種夢幻般的美的體驗。只是小小柴薪吐出的火舌既能讓人有如此感受,那一整幢屋子燒起來無疑更加美了,若是一整條市街都起火,那必定是美艷不可方物的,要是一大片國土都陷入火海中,那簡直就是美不勝收啊!那種美立在死亡和毀滅的肩上,美得無與倫比,我絕對沒有撒謊。我相信,這種感覺留在所有人的心裡。

戰爭末期,上班的日子斷斷續續的。空襲是日課,連公交系統都癱瘓了,要是碰上公司的緊急召集,就得步行過去。空中時不時響起叫人頭皮發麻的警報聲,有時候在後半夜,熟睡中的人立刻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紮上綁腿,套上防空頭巾,沖向防空洞。

當然,我也是詛咒戰爭的,但內心深處也不免被戰爭的異常之處吸引。警報聲大作,收音機刺啦刺啦響個不停,號外的鈴聲穿過一整條街道。在這樣的騷亂之中,有著異常吸引人的事物,攪得人心異常興奮。

這其中最讓我歡欣雀躍的是新式武器。因為是敵人的武器,心裡也是憤恨的,但憤恨中隱不住驚奇。其中的佼佼者,要數B-2那類體形龐大的戰鬥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原子彈這回事呢。

在東京成為焦原之前,就像前奏曲似的,那銀色的大傢伙組成一個編隊,從遙遠的高空悠悠飛過。它們的任務是轟炸飛機製造廠,當炸彈投中目標時,我們能感受到震耳欲聾的鳴響以及地震般的晃動,還能看到掠過高空的銀色機翼。

B-飛過,尾翼會拉出一條長長的白線,在晴朗蔚藍的遙遠高空,像一隻搖擺在清澈水池中的鱂魚。儘管是敵機,但那模樣可愛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儘管看著小巧,但一想到它飛得那麼高,也能想像它到底有多大。比如現在乘飛機越過海洋時看到在海上航行的大汽船,看起來也只有鱂魚大小。那種可愛的感受,類似於把船隻從海面上移到空中。

遙遠的天際飛過一列豆粒般的戰鬥機編隊,各處的高射炮陣地陸續傳來「嗒嗒嗒」的射擊聲,聽著像玩具槍打出來的一樣不真實。敵機的身姿、我方子彈的射擊聲,無論哪個都像戲劇《敦盛》里的遠景呈現出來的那樣有巧致。

在B-的前方,高射炮打出來的黑煙球炮彈,像麻子似的撒向深不見底的藍空。敵機周邊還閃爍著星辰般的飛行物,像有人把一顆顆碎鑽撒在銀色的機翼邊上。那些是肉眼看不出來的戰鬥機,我方的戰士就駕著這樣的飛機撞向B-。它們的機翼看起來那麼小,但還是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也想起來了吧?實際上那真的很美,忘掉戰爭、忘掉在戰爭中的亡靈,就是在大空襲開始前的這一段前奏曲奏響的那一瞬間。

我站在公司的屋頂上,用望遠鏡觀察藍空下的飛行技藝。在望遠鏡圓形的視野中,閃著銀光的機翼排著整齊的隊列越走越近。當隊列越過頭頂之時,它們就成了我望遠鏡里的龐然大物。飛行員白皙的面龐看起來就像小人偶的臉似的。陽光下的銀色機翼果然美不勝收。而撞擊B-的我方戰鬥機,看起來就像大汽船邊上的一艘小輪船似的,極為渺小。

這天晚上,我急急忙忙地走在從公司回家的路上。電車只在固定的區間內運行,因此剩下的路段我不得不步行前進。八點左右,夜空中的星星開始閃出美麗的光芒。燈火管制讓街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每個人都隨身攜帶一把小手電筒。由於當時不能使用過於明亮的燈火,加上電池耗電太快,於是更常用的其實是自動電燈泡。你也想起來了吧?那玩意兒單手就能握住,一抓握桿,燈泡就亮了;一鬆開便滅了。開關之間能聽到發電器沙沙作響的聲音。當走到崎嶇不平的路段時,我就會掏出來一握,伴著沙沙作響的聲音往前走。當然,光線十分昏暗,但比起需要電池的手電筒,無疑方便多了。

一道道黑糊糊的人影沉默著匆匆走過漆黑的街道,每個人都想在空襲開始之前趕到家裡。大家都在心裡祈禱:今天不要有空襲了吧!

那時候我剛經過傳通院,尖銳的報警聲毫無預警地響了起來。遠處的,近處的,數不清的警報聲匯成一曲不吉利的合奏曲,悲愴地響徹整個夜空。不論心裡對此已經多麼熟悉了,但始終讓人心驚肉跳。黑色的人影慌亂地跑了起來,我很不善於跑步,只得快步往前走。前方的警防隊員大喊著「避難、避難」,從我們眼前跑過。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收音機的聲音,似乎是把音量開到最大了。空襲中把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似乎也成了常識了,收音機里重複播放相同的內容,B-大編隊從伊豆半島上空飛往東京方向。只一眨眼的工夫,它們就能抵達吧!

我也想著能儘快到家,因此急忙往大冢站方向前進。還沒到大冢站就聽到遠處的高射炮射擊的聲音了,很快近處的高射炮也不沉默了。街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管制也從警戒級升到非常管制的級別。其實還不到九點,整條街卻像半夜似的鴉雀無聲。除了我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影了。

我時不時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天空,心裡當然害怕。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又一次在心裡讚歎,真美啊!

高射炮「咻,咻」地發射炮彈,炮彈帶著光划出一條條明亮的線飛向遙遠的天空。很快便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開來,像夢幻的煙花。B-編隊正飛過那一帶吧?爆炸點和我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個三十度的角,想來離得還比較遠。

那一片天空上游移著好幾個光線極為強烈的弧光燈的光圈,是敵軍的照明彈。兩國的煙花如出一轍,那是暗夜太空中的水母。

高射炮的聲音和光線越來越強烈,不僅是一邊的天空,另一邊天空下的高射炮也開始狂轟濫炸起來,B-編隊分成兩列,對東京形成夾擊之勢,不斷變換著位置,不斷地往飛機下面的土地投放炸彈和燒夷彈,這是敵軍最近的戰略。先製造出一個火圈,讓人逃不出去,然後再猛烈地往中心地帶投放炸彈,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不久,遠方的天邊猛地亮了起來,那時我正在鎮上警團的駐屯地里。人們戴著鐵兜,緊握著消防鉤,蹲在土堆中。我也蹲了下來。

「那是橫濱,橫濱燒起來了,剛才收音機說了。」一名警防團員跑過來告訴大家這個消息。

「啊,那邊也亮了,那是哪兒,是澀谷嗎?」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嚷嚷著的時候,亮起來的地方越來越多了。人群中不時傳來「千住」、「板橋」的叫喊聲,伴隨著嘈雜的人聲,空氣里逐漸可見飛舞的火星,甚至還有火焰飄過。東京的四周變得像平常的銀座一樣,一片幽白。

高射炮已經炸到頭頂正上方了。敵機的銀翼在地上火焰的映照下依稀可辨,B-的機體看起來比平常大了許多。它們正低空掠過。

四周的空氣里飄浮著數量龐大的照明彈,像一隻只水母。它們墜落的速度快得驚人,但模樣又那麼美。地上盤旋著無數紅艷艷的火花,緩緩往上升靠近發光的水母。藍白色的飛點花紋襯著紅色的斑駁金底邊,在中間交錯的是高射炮彈划出來的金銀絲線芒草紋。

「是我們的飛機!它撞上去了!」

空中轟地爆出一大團火花,體形龐大的B-燃成一顆火球墜落下來。墜落的地點轟地又升起另一大團火焰。

「幹得好!幹得好!這是第三架了!」

警防團的人群中爆出一陣陣歡呼,還有人大叫萬歲。

「喂,這裡很危險的,快進防空洞!」

警防團員用力推我的肩膀。我無可奈何,只能搖晃著往外走。

空中光的盛宴、周圍的雜音終於被推到頂點。從那時候開始,地面上也騷亂了起來。火勢不斷逼近,防空洞裡頭已經待不住人了,警防團員指揮眾人去一個廣場避難。馬路上擠滿裝著家當的貨車,還有人力手推車。

我也混在這人群中跑了出去。家裡只有妻子一人,想必她也逃出來了吧?雖然內心很焦急但也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